房客

房客

（一）新房客

公司的宿舍还需要装修一段时间，只好就近租一间房先住着。因为才参加工作不久，积蓄实在有限，所以对住处要求不高，能睡觉就行。

房东是一位老大爷，我和他约在晚饭后去看房，小区有点破旧，尤其和不远处我所在公司的那座耀眼的现代化大楼相比，显得更寒碜。

楼道里声控灯也不灵光，甚至有几层是完全不亮的，晚上的时候走这段路十分艰难。我猜测要不是带我看房，老大爷晚上大概是不会出门的，于是我拿出手机打开闪光灯，给前面领路的大爷照着亮。到了房子里，是一个大套间，房东大爷也住在里面，还有几位房客，正好剩下了最后一间没租出去。

虽然房子看起来很旧了，但看得出老大爷当初装修的时候是花过心思的。有两间房已经租出去了，其中一间房门紧闭着，另一间则敞开着，向敞开的房门里瞟了一眼，地上散落着一些衣服，有男人的，还有女人的，墙根还放着一些啤酒瓶，房间里混乱不堪，看着糟心得很。

“这臭小子，说了今天有客人来看房，让他把门关着，就是记不住！你别介意啊。”

“嗯，没事的。”我笑着回应。

后来得知另一间里住的是母女俩，女孩的爸爸在工地上出意外过世了，女人为了继续供孩子在城里上学就在城里打工，在这租了房。房东也是独自一人，老伴儿去世得早，子女都在国外，很少回来，只给他留了这么一套大房子。

“挺好的房子怎么舍得租出去呢？”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太无趣啦，多点人气儿也好，儿女总给我汇钱，我也不指望那点房租，所以租得便宜。”

“也是，那我明天就搬进来。可能就住不到一个月吧，公司宿舍装修好了我就搬走。”

（二）小伙·女人、女孩

第二天下午收拾好房间后，我累得瘫倒在床上，休息片刻后打算出去吃饭。

这时女人带着女儿回来了，女人很面善，看到我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小女孩声音很甜，一声“叔叔好”听得我心里痒痒的，甚至不想去计较其实我没那么老，叫“哥哥”更好一些。

吃完晚饭回来，房东在看电视，我打了招呼就回房了。正要关上房间门的时候，另一个房客，也就是那个很乱的房间的主人，那个小伙子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的，年纪相仿，身材惹火，我猜大约是女朋友。

我对他没有一点好印象。胳膊上留着纹身，头发乱乱的，我甚至懒得去看他五官生得什么模样，浑身的痞气扑面而来，初次见面的一个笑容也让我感到充满挑衅。

他一进门看到我，就乐呵呵地跟房东说：“哟，大爷，最后一间房终于租出去啦？”

大爷爽朗地笑了一声，“哈哈，是啊。以后干什么都动静小点，人家是上班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他不耐烦地转身进房间了。我也关上房间们打开电脑打算看看公司的文件。

房东大约是有洁癖，不愿意让我们用房里的卫生间，所以只能去每层楼里的公用卫生间，除了灯光昏暗，糟糕的环境也让我欲哭无泪。有那么好几次，我去上厕所，都能看到马桶里横亘着又粗又壮的屎橛子，我忍着恶心冲下去才继续上厕所。

虽然这层楼有不少住户，但内心所有的不快与气愤都将我心里的对象指向那个不修边幅的小伙子。

（三）乖巧与放肆

人总是喜欢和容易打交道的人打交道的。

没过几天，我就和那个女人还有小女孩就熟了起来。起因是这样的，有天女人带着小女孩来敲我的门。

“大兄弟，听房东说你是研究生毕业啊，我们家孩子可怜，这么小就没了爸爸，我一个人供她上学也不容易。她总觉得自己和城里孩子差得很多，成绩总跟不上，能不能麻烦你帮她补习补习功课啊，你要是没时间也没关系。”

尽管这段祥林嫂口吻的话听着让人不喜欢，但觉得她人实在不错，我就没有拒绝。

“太谢谢你了大兄弟，我也是实在没钱给她上补习班了，但总不能让你白干，这样吧，以后做饭我多做一人份的，我们一起吃吧。”

“大姐你千万别客气，举手之劳嘛，我全当自己复习一遍了。”

小女孩很乖，每天放学回来的时候，正好我也差不多下班回来。她就在我房间里写作业，等着妈妈做饭。遇到不会的题就问我，还好我记性不赖，多半问题都能帮她解决。

我也不想让大姐心里过意不去，便答应了和他们娘俩一起吃饭。

生活如果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进行下去倒也挺好，但小伙子的存在注定不会给这座房子里的人太多享受平淡的机会。

小伙子的房间在我的和女人的房子之间，所以有什么声音我们不用刻意去听就都能捕捉到，房东的房间离这三间房都很远，大约是听不到的。

这天晚上，他和女朋友回来得很晚，听起来应该是刚结束了酒精熏陶的夜生活。本以为他们会一进房间就倒头大睡，结果他们比我想象得要狂野得多得多。

他们进房间不久，就从隔壁传来了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不得不说，这房间的隔音效果真差，小伙子粗重的呼吸声若隐若现，而女朋友的呻吟声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让我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部电影《2046》，本想睡个懒觉的章子怡被隔壁房间大清早做爱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地砸着墙。

此刻的我心烦程度不亚于《2046》里的章子怡，性没有错，是自由的，可我总担心这被隔壁的小女孩听到是不好的。

（四）我们都是想保护她

和女人还有小女孩吃完晚饭，女人就招呼着小女孩进房间写作业了。饭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大兄弟你昨晚听到了吗？”

“嗯，听到了。”

“简直是不害臊不要脸，别人都睡了，他们大晚上做那种事，我倒是无所谓，大不了骂两句，可我女儿...吓得我一直捂着她的耳朵。”

“可能是喝了酒，一时乱了性子吧，你也别太生气。”

“都多大的人了，不知道照顾照顾别人的感受，我女儿还那么小，那么污秽的声音，被她听去了可怎么办？”

“话说回来，你不打算让你女儿了解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吗？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很多小女孩就是因为对这一块毫不知情或者好奇心太强而受到各种伤害。我觉得我们国家的教育里对性知识的普及太晚了。”

“当然不能让她知道那么多，她还那么小，这些事情太肮脏太可怕了。”

看她如此固执，我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时候小伙子带着女朋友回来了，女人看都没看一眼就转身进厨房洗碗去了。我则抱以一个尴尬的微笑。

那晚女孩照例来我房间写作业，写着写着，她突然问我，“叔叔，昨晚隔壁的哥哥和姐姐在干什么啊？真吵，妈妈捂着我耳朵我都听见了。”

我本想敷衍过去，可又想起前些天在网上看到的很多人分享自己小时候被性侵的经历，觉得女孩说小也不小了，也是时候该知道一下这些事情了。

于是我打开电脑，搜了一篇初中生理课的讲稿，那讲稿也算是图文并茂。我回忆着初中生物老师讲课的口吻给女孩讲着生理知识以及性知识，但我印象中生物老师当时讲得畏畏缩缩，他总是怕我们接受不了或是在底下偷笑。我尽量让自己大大方方地讲，把这当作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讲出来。

讲完我问她：“现在你知道昨晚哥哥姐姐在干什么了吗？”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接着说，“所以你一定要留意身边，一定不能让身边的人随便碰你身上的某些部位哦，就算是叔叔也不行，就算是你爸爸也不行。”

女孩说：“我没有爸爸了。”

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没关系，没有爸爸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总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好吗？”

女孩再次点点头。

突然女人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我电脑上的图片，尽管为了易于女孩接收，我搜索到的所有图片已经是动画版的了，但看起来好像还是有那么一些...难为情。

女人发疯了似的一把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并质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觉得让她了解这些东西是好的，这样她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我说过了她还小，不需要了解这些，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说罢拿走了小女孩的作业和书包，对女孩说：“以后不许来这写作业了！”

那一刻站在母女俩对面的，仿佛是想要把邪恶思想灌输到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脑子里的洪水猛兽，母亲用了一半的力气将女孩紧紧搂在怀里，我能从女孩眼睛里感受到她想向我伸出一只手，却被母亲死死地摁着，另一半力气则用来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神是那样坚定神圣而不可侵犯。

那晚过后，女孩再也没来我房间里写过作业，我们仨也再没有一起吃过饭。

我在想：我们都是想保护女孩，但我想打开女孩的眼睛，她却想捂住女孩的耳朵。

（五）失意少年

以上那场矛盾的始作俑者——那个小伙子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

有天晚上加班回来得晚，看到了坐在楼道里醉醺醺的他，并且只有他一个人，本不愿理睬，但怎么说也是同住一屋檐下，就问了句：“怎么你一个人？”

“女朋友跑了，不要我了。”

喔，原来失恋了。“那回屋吧，楼道里多冷啊。”

“没意思，冷死我算了。”

好烦这种寻死觅活的说辞，但我还是扶着他上楼了，第一次进他的屋子，果然那天来的时候瞥见的杂乱只是冰山一角，房间也不算小，我却觉得自己无处落脚。

我怕他醉意大发，再折腾些什么，吵到女人和女孩，就想着把他的情绪安抚了再走，于是扶他躺在床上，帮他倒了杯水并粗略地把地上的垃圾归置到垃圾桶里，好腾出些地方来。

我注意到他的床上污迹斑斑，床单皱得就像耄耋老人的脸庞那样垂老，这让我想起他在前几天晚上干的好事，甚至心生一种幸灾乐祸之感，转而一看他喝醉酒可怜兮兮的样子，气顿时也就消了。

他嘴里嚷嚷着，“真难受，一个人真没意思。”

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竟然说了句，“没事的，面包会有的，女朋友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大概是仗着他醉酒不记事才敢胡说八道。

他仍然嘟囔着些什么，“我不想这样一个人，太难受了。”

我只好用哄小孩的口吻跟他讲，“快睡吧，睡着就好啦。”突然发现，抛去扎眼的纹身，乱糟糟的头发，其实他五官生得很好。

确认他睡着后，我才回房了。那一晚很平静，没什么事发生。

（六）女人、女孩·小伙

那晚过后的几天里，小伙突然对我态度好了很多，见面打招呼也热情多了，有的没的总会聊那么几句。

很奇妙，原本亲切地像一家人的母女俩，突然形同陌路，而原本互相看不惯的我和小伙，却一下子关系增进了不少。

眼看公司宿舍快要装修好了，我的租期也快到了。这天，我开始收拾东西往公司宿舍里搬，女人看到了，不痛不痒地问了句，“要搬走了？”

我笑着说：“嗯，是啊。”

我看到女孩眼里有些不舍，就跟她说“叔叔要搬走啦。”女人却随即拉着女孩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小伙看到了，也十分关切地问了句“要搬走啦？”

“是啊，公司宿舍快装修好了。”

这是我在这间房子住的最后一晚上，虽然在这里的生活不算枯燥，可我一点也不留恋。只想看看书，睡一觉，明早就搬出去。

（七）自由与孤独

这晚，小伙子拿了瓶酒敲开了我的房门，我也礼貌地请他进来。

本是排斥和他一起喝酒的，对这种痞气避之不及，但他实在诚心，我也不好推脱，反正也是最后一晚了，大家好聚好散，小酌几杯也无妨。

“你房间真干净，不像我那，跟猪窝似的。”

“收拾收拾呗，那样住着多糟心啊。”

“本来就懒，现在女朋友也走了，更懒得收拾了。”说罢猛灌了自己一杯酒，我则象征性抿了一小口。

“话说回来，为什么分手呢？”

“嗯...其实...我...”

“没事，说吧，我保密。”

大概是信任我想告诉我却又胆怯不太敢讲，他又猛灌了自己几杯酒，然后借着酒劲声音颤抖着说：“其实，我对自己的取向有些摇摆不定。”

虽然这回答让我十分意外，但我还是故作镇定，继续问：“然后呢？”

“我跟女朋友讲了我的想法，她疯了似的甩了我一耳光，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可绝对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嗯，你也不能怪她，不过，你很勇敢。”我没想到总是以一种游戏人间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对待感情却毫不含糊。

“她走了之后，我觉得一个人好没意思，每天回到房间里，觉得房间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音，我觉得这间房子死了。本就是个离开家的野孩子，现在连女朋友也被我弄丢了。”说罢，又猛喝了几口酒。

他接着说，“在搞清楚了自己的取向之后，我也想过约个人，爱情不好找，性伴侣还不好找吗？但我虽没读过什么书，艾滋的厉害我是知道的，嘴里总嚷嚷着活着没意思要去死，可是我不敢。”

我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不管怎么样，保护好自己，别拿生命开玩笑。”

他喝多了，红着脸也红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能抱一下你吗？”他擦了擦眼泪，眼里闪着光，无比真诚地看着我。

我恍惚了一下，随即点头，“当然可以。”

他紧紧抱住了我，我也顺势抱着他并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久没有人抱过我了，没有人和我好好聊天了，我发现我不太想做爱这回事了，我很自由，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这也让我害怕，我更想和别人聊天，我不想待在那样一间死了的房子里，里面全是垃圾、灰尘、蜘蛛网。”

说着说着，他有了困意，我扶他在我的床上睡了。

我来到客厅，把音量放到最低，看了一夜的电视。

（八）一切很好

第二天清晨，还没到女孩上学的时间，母女俩还没醒，小伙也还在我的床上扯着呼噜。我早早收拾好了行李。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觉得这间房暗无天日，甚至让我感到呼吸不畅，我不由地想起那横亘在马桶里的屎橛子，我感到绝望。

于是我快速走下楼，走出小区，看着不远处在晨光熹微里反射着耀眼光芒的公司大楼，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