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都说,她是个顶幸福的人。儿女双全,各自的日子也都过得不错,孙子孙女也都大了。前些年,俩孩子特地出钱把老家装修了,空调啊、冰箱啊、彩电啊... ...一应俱全,说让老两口过过舒坦日子。四下邻里看着,没有不称赞羡慕的。只是老头子略福薄,还没住上几年新房子就去了,于是,她就守着这华丽的空房子,一年又一年。
她每天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盼着孩子们回来住。邻居们常来串门,每每看着雪白的墙壁,光洁的地砖,漂亮的顶灯,都要夸俩孩子孝顺,羡慕她好福气。她总笑得开心:“是啊,娃儿念着我嘞!”
俩孩子都在大城市,工作忙,还得照顾家里,一年也就过年能一起回老家聚齐了。
终于又要过年了。
初一早上,她四五点就骨碌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又滴了几滴头油在手心,两手搓开,照着镜子在头发上细细抹匀了,再用梳子仔细把头发理齐,夹在耳后,又在两边用黑夹子固定了。花白的头发今天可真亮。她冲镜子笑了一笑,像个二八少女。
她心里快活着呢,一年也就为这一天。
到堂屋里接了香,告诉柜台上老伴儿:“老头,娃儿们今天回来啦,你也开心开心。”
初一要吃馄饨的,都爱吃荠菜馅儿的。她昨天就去挖了许多回来,拣好,洗净备用。这野荠菜也就这段日子能吃,专为他们长得似的,又大又嫩,可香了。再过几天,头上就得冒白花,那就老了。孩子们住城里,吃不着野的,于是,她就多挖了些。麦地里、油菜地里、路边,一直找到邻村去了,想留着他们带走。肉也是昨天就去街上绞好的,皮子亦早早备下。荠菜迅速焯水,切碎,一捧一捧挤掉水分,又敲了四个鸡蛋,淋上油,撒上盐、鸡精,与肉末一起拌匀了。她记得外孙女不吃生姜,便没放。闻闻味道——嗯,差不多。看看时间,也才七八点,现在包要渗汤的,不好吃,就把馅儿装在盆里,用布蒙上,搁着。又跑去屋后地里拔了一篮子青菜,择好,洗好,水汪汪的,那新鲜劲儿!想着孩子们三两下就能吃完一盘,心里可乐呵了,又去拔了一把回来。可是,哪天她也走了,他们去哪儿吃这新鲜菜呢?不觉又叹气起来。凉菜切好,热菜材料也都齐了。正愁没事干,突然一拍大腿,哎呀,骨头还没炖上!一边笑骂自己不长记性,一边小跑回厨房,烧水,洗骨头,切海带,又忙活了一通。额上皱纹间发了亮。
墙上挂钟嗒嗒走着,静悄悄的。九点多了,要回来了。外头人家鞭炮声此起彼伏。她走进房间,轻轻掩上门,打开衣橱,取出用两层塑料袋包好的衣服——这还是女儿去年给买的呢子大衣,听说城里老太太都时兴它,平时舍不得拿出来,今儿第一次上身。一粒一粒按好揿钮,再扣好牛角扣,又把“牛角”顺朝一个方向。照照镜子,头发有几缕乱了,又重新理顺。坐在床沿,脱了旧棉鞋,搁在床下,换上新棉皮鞋,在地上跺了跺,又用干净布擦一遍,方才出去。
快到了。
她开始包馄饨,轻轻地。耳朵竖起来听汽笛声,分辨哪辆是他们的。小心着不把皮子上的面粉沾到衣服上。
终于是到了。她等了这么久啊。
女儿女婿先到的家,拎着大包小包,都是买给妈吃的、用的、穿的。外孙女扑上来喊外婆,女儿女婿没进门就喊妈。她慌忙擦了手,跑出去搂起外孙女,又拍拍女婿的肩,不住说着:“回来了回来了。”隔了一会儿,儿子一家也到了。整个堂屋一下子热闹起来,空气都活了,从没有这么热闹过。她急急跑去拿糖果、瓜子,又责怪自己早不预备好。感觉浑身耷下的肉又活络起来。她心尖儿上酸着呐,不过是极兴奋而泛酸,装作不经意揉了揉眼。
他们一回来就接过她手里的活儿,女儿儿媳撩起袖子包馄饨,儿子到门口放了鞭炮又回去烧火,女婿炒菜。她被“赶”到一旁坐着,跟俩小鬼逗乐去。可她哪里坐得住,一会儿去看看菜炒得怎样,一会儿看看馄饨包得如何。其实,都只为看看他们。俩小的满屋跑,满屋闹,房顶儿都快被掀翻了。四个大的家长里短说着笑着,问问妈身体怎么样,家里忙不忙。听她说着这一年村里、家里的事。她说得眉飞色舞,脸色红红的,像个小孩精心画了一整年的画,现在开心地交给他们欣赏。她一个人时,就细细琢摸着还有什么是要讲给他们听的。有邻居路过家门口,同她打招呼,她都忙不迭请人家进来坐坐,说娃儿们都回来了。回来了。
今天饭桌上可真是热闹。他们直说准备的菜太多了,哪吃得下。她呢,恨不得把能煮的都煮了。看大家吃得香,她只消这么瞅着,不吃都成。
终是忍不住,低声说道:“今儿不走了吧。”那是半乞求的声调。她已停下筷子,巴巴地望着他们,屏息等着回答。
“不成啊,妈。”儿子先开的口。“明儿说好要去云儿她娘家呢。”云儿是她儿媳妇儿。
“哦,那行,你们去吧。”她埋了头,尽力抹去语气中的失落。希望落空一半。她不住地安慰自己:要去的,该去的。
“哎哟妈,明天我也要去婆婆家嘞。下次再回来看你。”
下次,又要苦等三百六十四天啊。
其实,她早该料到的。
其实,她不需要早早就把被褥晒了铺了的。
其实,她不该问的。
“没事。吃吧吃吧。”
孙子外孙女仍在抢一个盘子里的馄饨,吵吵不休,争着要她夸自己吃得多。她鼓起兴奋劲儿,摸摸俩孩子的头,佯装个裁判。真想把他们整天搂在怀里呢。
时间真是快。她原以为盼死了的这一天会稍稍长一点,可仍旧这么长,没多出一秒来,没个人来可怜她。
她去地里拔了许多的青菜,恨不得把整块地都挖起来。还有昨天的荠菜,都装了两份给他们带走。中午多包的馄饨也都蒸熟了,用俩保鲜袋装着。还有大米,多带些,省得他们再去买。菜呢?一桌子菜,也给他们分了吧,她哪里要吃。正准备装袋,女儿忙过来挡下:“带的够啦!这些留着你吃吧,家里都有呢,别都给了我们。”她住了手,可还是偷偷把没切过的牛肉塞到他们袋子里头。
临走前,女婿又去放了鞭炮。她搂着俩小的,念着:“不怕不怕。”那响声融进天空,余声嗡嗡的,震得人心里直发颤。别人哪里分得清这是她家的呢,哪里有谁会在意呢。多希望女婿多方几筒炮仗,多放几条鞭。
多希望那汽笛声是来的,而不是去的。
愣愣地坐着,不想动弹。天黑了。她的一天,就这么没了。她的一年,也就这么没了。桌上干干净净,堂屋里也只有挂钟嗒嗒的。一点痕迹都没有。除了堆在墙边的山一样的吃的、用的、穿的。他们真的回来过?看看日历,是初一,回来过了。
还要等一年么?还要撕日历过日子么?日头太长太长了。她害怕了。
鞭炮声还远远轰着,再没有她的。双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去厨房,把剩下几个馄饨热了,拿只小碗装了,端到柜台上老伴儿面前,筷子搁好:“中午把你忘了,别生气啊,这会儿补上。荠菜馅儿的,晓得你也爱吃。”又拿块布给他擦了擦脸。笑得温柔。馄饨袅袅冒着热气。她不是一个人。
“咔哒”——把别人家的热闹锁在门外吧。去房里,照照镜子——衣服没弄脏,头发也不乱,轻松笑了笑。熄了灯,躺到床上,喝了刚刚从柜台角里拿来的农药。
那是她留着打屋后那片青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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