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袛树给孤独园……”一个苍老而又枯寂的声音在随着一声一声清脆的木鱼声缓缓诵经，安定而又从容，声音里有着饱经风霜后的淡然，也有着看透生死的释然，翠绿的竹林中，一抹猩红袈裟若隐若现，须发皆白的老僧满脸悲悯之色，盘坐着，口中不停诵着佛经。

  待得老僧一板一眼地将佛经诵完后，拄着蒲团旁的拐杖，挣扎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竹林，准确地说，是离开了竹林里的那座小坟包，满怀叹息而走。

“又到中秋了啊，我们第一次见就是在一个中秋啊，转瞬间，四十个春秋都没了，你又在哪里？”老和尚躺在寺庙中的躺椅上，就着去年的茶叶泡的龙井茶，看着天上的明月，低低的自语着，似一条日暮西山的老狗，只能发出无声的呜咽。

犹记打马少年时，轻狂骄纵无法无天的他，遇到了温柔似水静默无声的她，一个是策马扬鞭劫富济贫的大盗，一个是老实本分勤勤恳恳的茶娘，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却因为大盗那一个轻佻的动作，从此有了牵扯不清的关系。

在一个中秋节的晚上，仗着自己高超的武功，他刚刚将城中为富不仁的王员外的家财洗劫一空，看那王员外从酒楼聚会中赶回来那一副哭爹喊娘的样子，他觉得心头十分舒畅。平日王员外仗着自己财大气粗，勾结官府，威逼一个个农民将自己赖以为生的田地低价贱卖，又假仁假义放出高利贷，把多少人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只好卖儿卖女，家破人亡，这下，让那无恶不作的王员外好好乐呵乐呵。

作为远近驰名的大盗，他当然不会住在城中，等着别人瓮中捉鳖，狡兔三窟才能活得长久。

回自己一个藏身点的时候，奔驰的骏马跑得正酣时，与那回城的茶娘擦肩而过，看那茶娘生得貌美，一时兴起，掀了人家的裙子，然后快速逃离，留下一串狂妄的大笑，也留下了一个手足无措、满脸羞红的茶娘……

他这以后多了一个爱好，每天都换着不同的面貌去那茶娘的茶摊喝一壶龙井，人流量极大的茶摊自然没人会在意，茶娘也仿佛并不知道。

“靼子来了，快跑啊，大军在山海关被杀的七零八落，现在靼子已经进关了，就快往这来了。”逃难的百姓一拨接着一拨，茶摊的茶客不时地讲述着最新的战况，导致人心惶惶，茶客也变得越拉越少，只有他，依然如故。茶娘也是。

“明天我不来摆摊了。”给他上完一壶龙井后茶娘坐下来说道。他没想到茶娘会主动和他说这句话，愣了愣，故作不解。

“我知道你是谁。”茶娘说完这句话后脸上飞起了一抹红霞。

“嗯？”他是决定彻底装疯卖傻了。

“虽然你每天都会乔装易容，可是你的手，有一次不小心被我烫到了，那个疤痕一直还在。”这话说完茶娘笑了起来，他反而不好意思了，自己每天自以为瞒天过海，却不知别人早已知道的清清楚楚。

“嗯，明天我也不来了。”他表面冷静，内心已在暗暗懊恼。

说罢，两人都没了话，茶娘头也低了下去，然后就剩大盗自己喝着早已尝不出味的茶。

“等把靼子赶跑了，我会回来的。”茶娘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又加了一句“还在这里。”

“嗯，到时，我也会回来的。”他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

茶娘又满怀期待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等到，失落地继续去擦拭着即将变卖的桌椅了。

第二天，他来到了茶摊，人去楼空。

他选择了参军。

高超的武功加上机警的性格，令他很快脱颖而出，立下了一个又一个功劳。

别人都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他的回答一直只有一个：“想早点回去喝茶。”

进关的靼子很快被军队赶了回去，他成了战功赫赫的将军，待得皇上给他加官晋爵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茶摊，想着自己总算可以配得上她了。

当年她的情意，他懂，可是他只是个贼盗，怎能接受？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她，他喜欢她，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喜欢到现在，还有以后。

当他赶到茶摊时，茶摊上熙熙攘攘的茶客反而让他踌躇了“她会不会嫁人了？她会不会不记得我了……”

鼓起勇气，走向茶摊，却发现老板换人了，变成了一个老婆婆，他问道：“当年那个茶娘呢？”

“死了，靼子入关后没多久就死了。”旁边一个知道内情的茶客插嘴道。

他愣了一下，叫了一碗龙井茶，喝了一天，也没人打扰他。

那天过后，威名远扬的大将军销声匿迹，某个山野寺庙里多了个落发之人，同时多了一个空坟。

老僧在躺椅上继续缓缓摇晃着，看着月亮，一片安宁。

人生不过是早晨到黄昏的距离，人走无声，茶凉言尽，日落西山，月上柳梢。

水中月，天上月，日落茶摊眼中月，流离失所江畔月，一壶龙井人相约。

坟中人，心上人，清风习习斟茶人，一颦一笑梦中人，青灯黄卷伴余生。

“咦，茶没了。”老僧摇了摇茶壶，笑了笑，抱着茶壶安详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