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柳侵云 | 来源:发表于2018-07-15 17:00 被阅读36次

    这里是本市最好的精神病院。

    他们把琳送进来的时候,琳并没有一点挣扎。

    她还记得第一次入院时,是被人绑着扔进去的。

    她不是没挣扎过,没反抗过,有用么?

    打针、吃药、电击、谈心,一次次被放出来,又一次次被扔进去,于是琳学会了不反抗,也不配合,是的,我就是这样,你们想干什么是你们的事,我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便是了。

    只是没有了太多的自由。

    可是活在外面就自由么?


    琳来自一个显赫的家族,拥有南山城里最大的酒店集团。自从琳的父母在她十六岁的时候车祸去世之后,她便成了这个家族最后一个第四代,而她的舅父和舅母做为她最近的亲属,担任了琳十年的监护人。

    舅父刚搬到琳家里的时候就发现她有严重的妄想症,认为周边的所有人都是动物。琳管舅父叫狼舅,舅母叫狐妈,开始他们以为是琳不喜欢自己,还百般讨好了一番,后来看出来琳对所有人都用动物相称,有的人,琳一见就扑上去,说是那人像猫狗一样毛茸茸,有的人,她见了就躲,口口声声那是蛇虫鼠蚁。

    认清了她是妄想症后,琳的舅父舅母就放心了,在她十七岁时,就以治疗的名义将她绑去医院诊断,之后十来年,琳就在全国各大精神病院辗转。

    开始她还会害怕,会努力听医生话,吃药治疗,但只要她在一家医院住得久了,跟医生护士有了感情,她的舅父舅母就会接她出院,在酒店住一阵子,又找个名义强行把她扔进另一家医院。

    琳慢慢就明白,她的问题不是病,是钱。

    本来琳到了十八岁舅父舅母就会失去监护人的身份,但因为琳是精神病患,他们就可以一直担任监护人,舅父舅母亦不想她跟任何人建立长久的关系,这样,他们就可以更稳固的控制她的财产。

    但琳知道这一回,应该是最后一次入院了,在狼舅过去十年的操作下,她名下的实产已经不多,大概这次出去后,她就要自己去打工赚钱过活了,不过也好,到那时候,大概就没有人“在意”她的精神状况是不是正常,没有人关心她跟普通人是不是一样了。


    其实琳是很清楚自己的问题的,她从小看人的时候,就是看到的一张动物的脸,不同的人是不同的动物,而且神奇的是,往往这种动物映射的就是那个人的本性。

    她记得爸爸是威武的狮子,有着太阳一样的鬃毛,金光闪闪,威风凛凛,对她却很温柔,总是用胡渣子蹭她的脸。而妈妈是一只蓝色的猫,有点冷漠,有点懒散,脾气却很好,没事就揽着琳窝在沙发里吃零食、看杂志,天窗里阳光照下来,暖洋洋的,她就和妈妈整个下午守着阳光发呆。家里还有一个老保姆,是头灰色的大象,鼻子长长话多多,总是跟在她身后收拾这收拾那,琳调皮被爸爸骂的时候就会站到她身前为她辩解。

    这些亲人们都知道她的毛病,但他们从来没有介意过,亦不会刻意让琳去隐瞒自己的天性,他们以为自己可以保护这个爱幻想的小女生一辈子。

    十六岁之前的岁月是金黄色的,已经开始有老电影的模糊感,摇臂将镜头拉近,又推远,终于化做了一片再也回不去的梦境。


    这个医院她以前来过,狼舅之前是不会让她踏入同一间医院两次的,这一回,大约是钱已经差不多都到手了,他便也松懈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来过,这里的医生多多少少都知道她的情况,对她有了同情,居然没有让她穿束缚衣,也没有给她做什么电击治疗,而是随她自由的在住院部上下游走。

    这样的日子,意外的不错。

    她见到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精神病人,有的是只猴子,上窜下跳叽喳乱叫,有的是只鹦鹉,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说着自己的故事。有个人特别有趣,一眼看上去就是匹马,有个巨大的马头,褐色鬃毛柔顺的披下来,更有意思的是这个人居然认为自己就是一匹马,经常四蹄落地的乱爬,时不时还甩甩头,翘翘后脚,发出一声响亮的马叫。他听说琳看人会看到动物时,还特意过来问琳怎么看自己,当他得知自己是匹马的时候,简直乐疯了,不对,他本来就是疯的,简直乐上天,着实在餐厅里好好的跑了几圈,当然,是四脚跑,琳看得哈哈大笑。

    直到那一天,琳遇到了他。

    他叫风,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对的,这是琳这一生中除了在书本照片之外看到的第一个人——风,看上去就是一个人,不是任何的动物。

    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她也挪不开自己的眼睛,不远的地方,站着的、走着的、表情忧郁的,是一个人,一个英俊的男人。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是英俊的标准,她一生中只在平面上看过人。

    但他又怎么能不英俊呢?这就像你在山洞困了二十八年,终于出来了,见到的第一个人,你会觉得他不是世上最美的生物么?

    况且他还五官齐全浓眉大眼。

    琳几乎有点害怕,她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应该说她不知道怎么跟看上去像人的人打交道,但她的眼睛完全离不开风,连那匹马都看出了端倪。

    于是风便吹了过来。

    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有点像爸爸早起没睡醒的嗓音,略略沙哑。他问琳不要跟他一起去食堂打饭。

    琳可以说不么?

    她连“好”都没有说,只是脸红的点了点头。

    于是餐厅多了一对常常一起吃饭的男女,他们话不多,大部分是男生在说话,女生时不时点点头,多数低着头听,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成了虚化的背景,只有他们俩,一直坐在那里,看一看对方,吃一口饭,把每顿饭都吃得悠长而缠绵。

    琳开始知道,风是因为抑郁症自杀未遂而入院的,她不太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但听上去不是很开心,所以她总是努力的笑,尽力的说一些她也不知道好不好笑的笑话,风不常笑,但会点点头,表示认同她的努力。

    风也知道了琳的妄想症,他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了很多问题,巨细靡遗,若换了别人,大概会觉得被冒犯,但琳只觉得有人关心自己真好。

    可是时日一长,琳开始有点焦虑了,因为风的情况越来越好,可能不日就要出院,风说自己的情况好转跟琳有莫大的关系,琳给了风生活的希望和动力,他甚至笑说不知道出院后没了琳,会不会又病情反复,要不干脆不出院算了。

    怎么可以不出院呢?

    但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她呢?

    琳下定了决心,从今往后她要学会隐瞒本性,要让医生知道自己不再妄想,看人不再是动物,她要被治愈,她要出院,她要和风站在自由的阳光下。

    想象一下蓝天白云和风的笑脸,琳笑得像个孩子。


    《论个人情感对精神疾病治疗的帮助》

    风回到他的私人病房,坐在书桌前,从抽屉深处拿出笔记本,打下这几个大字。

    这次他申请以病人的身份到医院调研,收获还真是不少。这个叫琳的病人,在他的引导之下,治疗的动力大了不少,估计主观治疗意愿加上药物辅助,像之前几个病患一样,她也很快就可以治愈。

    风伸个了懒腰,对于精神病患,他一贯相信心病还要心药医,他这个恋爱治疗法确实是有效的,这些精神病人都以为自己恋爱了,于是更积极治疗,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出院与心中所爱在一起。这样的爱,是真实还是幻觉重要么,只要心中有寄托,病就有望治好,是的,我的恋爱治疗法就是希望治疗法。

    啪啦啪啦打了几行字后,他停下来想,这个医院呆够久了,病人开始认识他了,下次还是要转院,再治愈三个病人,他的调研就可以结束了,有了这么丰富的田野数据,明年升主治医生,他的竞争力又强了不少。想到这里,风忍不住笑了。

    说起来,这个叫琳的病情还真是点意思,居然说自己能看到人心中的动物本性,看到是狮子就是天性勇猛争强好斗,看到是狼就是心机深沉下手毒辣,而最搞笑的是她说看到所有人都是动物,唯独看到自己却是人,这说明什么呢?难道她不知道人才是万物里心机最重、算计最狠、贪欲最大的动物么?世界上最长的路就是人的套路呀。

    哎,胡思乱想什么呢,精神病人的话也当真?

    风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趁着夜色正好,哒哒哒的打起论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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