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今上常想起清河郡君初入主翔鸾阁的时候。尤其是四下安静,心中亦寂寥万分时,那时的缱绻情状,温柔神态,轻而易举便浮上来。
第一次留宿于她寝阁,侍候过晚膳,饮过茶,又闲话一番,已是夜深。他细心瞧着,自褪下内侍官服,挽了云鬓,换了后宫娘子的服饰后,她似是没有从前那般自在,同是低眉垂首却显得怯怯地,“可是生分了?”他心想,却又总觉得不该如此。
之前在福宁殿,她为他洒扫几案,铺纸研墨,动作极稳妥爽利,偶尔问她几句,也应对自如,可见是受过调教的,作粗使丫头未免大材小用;又一次,见她坐在后院廊下,别的侍从闲来无事都巴不得打盹,她却自捧了一本书看得入迷,他默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也未看清她所持究竟为何书,又坐一时,仍是好奇,便教人遣她入殿来问。
她将书翻给他看,原来是《诗经》,且看那书新旧程度,该是翻看赏玩久了的。今上爱书,心之爱也,便也在心里珍爱之,呵护之;今上自己也是爱书怜书之人。却故意与她打趣道:“身为御侍女官,随身该携《女则》《女戒》,怎得你偏生读《诗经》呢?”
她听见今上的话,自是有些羞惭的颜色,因这诗三百确非御侍应读之书,可是,她微微抬头朝今上望去,今上面色如常,疏朗俊秀,不见责怪之色,反而有几分顽笑似的,想到这里,她忽地低下头去,心道“该死!便算大家都道官家仁慈,又岂是你一个下人能玩笑的?”可是,她又有些不甘不忿,她确实极爱《诗经》,并非读来玩笑。
于是镇定了神色,从容应到:“回官家,奴的这本《诗经》,原是父亲旧物,父亲故去,留给奴一家老小的,也只一架旧书而已。”她提及亡父,语气难免沉痛些,今上望着她,面色并无波澜,眼底却是悲悯道:“你年纪不大却已入宫多年,听说,你父亲生前也进士及第,曾做过,石州推官?是不是?”她点头答:“是。” “孤儿寡母,想来是极辛苦的”只见今上神色愀然,“若非万不得已,毫无生计,你家也断不舍得让你入宫来。”她垂首不语,半晌,今上摇头自语道:“入宫做事的多半是苦命人。万不得已,走头无路的百姓,从前很多,今后也必不会少。”
今上愀然不乐,是因体恤百姓;不仅看见明面上的平宁和乐,更体察到僻暗处的辛酸凄楚,时常罪己自省,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听人赞颂的。然而官家居庙堂之高,富有天下,却不能一一看遍经历天下,甚至连这四方城也鲜少出去。百姓穷极一生,求的不过各得其所,不至流离道路,如此便可安然度日。官家的愀然该是怎样的分量,她并不能量度,然而她感到了这份心情。这才想到官家定是懂得《诗经》,也爱《诗经》的,且比她时而当作消遣的体悟要深重的多。
她读《诗经》,尽可以赏玩消遣,遇到喜欢的,也可只管沉溺,这是因为她并不必对书里描绘的东西负有更多的责任,官家则相反。
她将自己当下才了然的感受归置了,告与今上,心里很是感愧,自己肤浅不知天高地厚,倒来班门弄斧。今上听她细诉心路一番,又见其面色因愧疚而涨得通红,便知她是极聪慧又心思细密的,既已当了御侍,一改往日教坊的习惯不说,更绝口不提善跳舞之事,处处得体懂事,却又非一味逢迎顺承君上,心里便很喜欢,久而久之,待她便与殿内其他宫人殊不同。
她心中深种的欢喜,亦渐渐开出一朵朵莲花来。欢喜的种类那样多,有浓烈繁盛的,亦有如今她日日伴着心悦之人的踏实平和。微身奉日月,飘若萤之光。她觉得能这样天天看到他,为他做些事,哪怕极微小,却是她能给他的最大了,这便足够好。
离他这样近,足以尽释宫中虽琐事无穷,却也乏味难熬的缺憾。那段御侍伴驾的时间不长,却是她长到16岁,最安宁快乐的一段时光。有时她觉得自己经了些历练,比早年间成熟持重不少;可是每当今上唤她时,她又像是回到了少时离家至京都,第一次看雪时的心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