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离去

作者: 随风似水 | 来源:发表于2023-11-24 08:27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文客轩征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立冬那日,公公走完他84年的人生。躺在老家新房里,躺在他睡了几十年的旧床上,安然离世。

    公公的肉体没有痛苦挣扎,像一片秋叶徐徐落入大地,融进冬的序曲中。亲人们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惟有静寂的诵经声,祈祷他的灵魂飞向天堂。公公的遗容安祥平静,仿佛沉沉睡去,人生最好的谢幕莫不如此吧。

    来到这个世界,多数人大都哭着,不得不来;离开时,也大凡哭着,不得不走。公公虽没有与我们潇洒地挥挥衣袖作别,却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的遗憾,相信他已化作西天的云彩。婆婆信佛,公公也受此影响。他曾说,来生还想做人。今生,公公做了一辈子好人。

    今年夏天,公公感染新冠病毒,加重了原有的心血管疾病。他躲过了去年冬天大家的“一阳”,也逃过了今年春天大家的“二阳”,在我们不再把“新冠”当一回事时,公公没有逃过大家的“三阳”。医生说感染“新冠”是迟早的事,万幸的是,医疗资源不再挤兑,医院可以给他用最好的药,住院慢慢观察、治疗。三个多月来,公公原是被人搀扶着走进医院,本指望一天天好起来,却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原期望自己走出医院,却是被救护车送回家中。

    慢慢地,公公的“新冠”治好了,身体上的其它器官却急剧衰竭下去,尤其是原本未爆发的帕金森病已严重威胁生命。公公原本就少言寡语,病重后,更难吐半个字,跟婆婆说的最多的就是要回家。婆婆不忍心让公公回家静候死神。我们明知公公的病好不起来,却还是让他身体插满管子期望奇迹发生,更多还是让自己心安。公公先后三次进了ICU,与死神擦肩而过。

    立冬那天下午,接到先生的电话说公公情况很不好,又送进了ICU,他已买好翌日最早的航班,让我与孩子等通知看什么时候回去。接到婆婆的电话已晚上九点多,说公公在救护车上,正在往家赶,如果再抢救,肋骨就要被压断,只得放弃。遵从公公的愿望,也是当地的风俗,要从家里走。从医院到家需一个半小时车程。我们晚上肯定无法赶回,一边订翌日最早的机票,一边祈祷公公能坚持到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敢随时打电话询问,只能在心里默默祷告。已过凌晨12点,先生打电话给婆婆,沉默片刻方开口:“爸走了。”

    前年夏天,婆婆下决心将老家破败不堪的老房拆了重建新房。那时,公公虽患脑梗多年,生活尚能自理,每天还可坚持锻炼身体。全家皆期待着早早建好新房,公公婆婆早日住进去,却又都担心公公的身体,唯恐公公等不到那一天。新房动工后,公公身体每况愈下。婆婆说,她身上有两座大山,一座是公公的病,一座是建新房。建新房的工程很大,公公生活渐渐不能自理。此次公公感染“心冠”住院后,我们想着等他出院后就买轮椅,能在新房多住几天也好,岂知,他只在新房待了短短十分钟!但到底是回家了。其实,新房并未彻底建好,得到公公抢救的消息,婆婆旋即请人将新房一楼的电接通,灯装好,公公的床搬到一楼卧室,只等救护车将公公送回家。救护车上,婆婆对公公说:“再坚持一下。”公公点点头。一切似乎刚刚好。

    起草公公的悼词中,我查看了他的档案。在一张张表格、一份份鉴定中,略微了解公公的生平,有些鉴定虽有失偏颇,却也能看出公公一生的为人。贫困农村家庭出生的公公,在该上学的年龄只能去放牛,一直到18岁,在他苦苦哀求下,父母才勉强同意他上学。18岁才上学的公公以五年时间完成了小学、初中全部课程。初中毕业,在那个年代就算有文化的人了。也因此,1958年得以应征入伍,成了舰艇大队一名战士。部队鉴定上有很多优点,不外乎吃苦耐劳、兢兢业业、不计个人得失之类,却有一条缺点引起我的注意。缺点写着,“有时个性太强,不太听众领导指挥。”或许,恰是这样的优缺点,得到当时领导赏识,欲推荐他上军校,可就在此期间,他患肺结核,只得提前转业。与常人眼里的“远大前程”插肩而过,也成了他此生的遗憾。孩子小时候,公公对儿子说将来要当将军。临终前一个月去医院看他,他已出现谵妄,还对已成人的儿子说要做将军。将军梦伴随了他的一生,在公公后来平凡的人生中,我以为他不比成为一名将军逊色。抑或,人生就像莫泊桑所说既不像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想的那么坏。公公的一生何尝不是呢。

    公公转业到地方,先后在县供销社、农机厂、粮食局工作。抑或过于耿直、太坚持原则的个性,让他在非人的岁月中遭迫害、被毒打。漫长的冬天过去后,上世纪八十年代,公公迎来了他的春天。他从县电厂的车间主任晋升到电厂厂长、书记。公公说他的头发就是那时开始纷纷脱落。他后来调到县工商局,直到退休。儿女偶有谈起他过去的辉煌,他的眼睛瞬间就亮起来,话也多了。

    葬礼上来了许多人,在公公遗像前、在哀乐声中,大家默默流泪,向他告别。其中有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深深向公公的遗像鞠躬,久久未离去。后得知,这位老人已82岁,曾是公公的部下,每年都要来看公公。老人毕业于浙江大学,因而,公公特别器重他。事实证明公公的眼光,后来此人辞职到上海创业,开了好几家公司,现在还未彻底闲下来。公公最后能了却心愿从家里离去,正是这位老人给予的帮助。是他动用私人关系,调派带氧气的救护车,才让公公得以活着回家。恰因为他当初落难时,周围多数人落井下石,公公反为他说好话。公公当初仅凭本性为人处世,却为自己积了阴德。山不转水转,抑或一个人不经意说了一句好话、做了一件好事就帮助了别人的一生,道理都懂,却有多少人能做到呀。

    我初见公公时,他已退休,忙于打理家里的小菜园与琐碎的家务,闲下来时就是读报、看电视新闻,电视剧只看战争片。公公与我很少交流,他本不擅言词,又讲不好普通话,而我也听不懂他讲的闽南语家乡话,他有时会直接把家乡话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讲出来,我理解则完全是另一种意思,闹出不少笑话。他到我家里来,独自去理发,本想理平头,把闽南语“平顶”用普通话直接说给理发师,理发师听不懂,被理了光头回来,让我们笑了好长时间。公公不好意思摸摸自己的光头嘿嘿笑着的模样恍然如昨。

    孩子满周岁时,我们回老家,公公携婆婆与我们到温州给他的老师拜年,彼时,公公六十多岁,想他的老师应该很老了。待见到时,方发现老师看上去跟公公差不多岁数,公公对老师与师母非常恭敬,简直像个小学生。后来,我问公公,老师怎么这样年轻?公公说老师本来就不比他大几岁,老师有学问呀!年纪轻轻就师范毕业教他们了。婆婆说公公每年春节都要给老师拜年。而今,老师还在,这个老学生却再也不能给他拜年了。

    那时,婆婆的母亲还在,老人八十多岁,与儿子住在乡下,自己开伙。我们每次回老家,公公婆婆皆会带我们去看老外婆。一行人从县城走过去,一个多小时路程,公公挑着带给外婆的东西,大包套小包,大部分都是吃的。我们要帮忙,他不让,一个人挑着重物走在最前面。我们在后面谈笑风生,走在有阳光的乡间小路上,公公挑着箩筐的背影,我们尾随后面的身影,宛如侯孝贤镜头下的画面,却是昔在今不在。来到老外婆低矮、黝黑的小屋,公公把东西拿给外婆,外婆还要亲自煮给我们吃。公公就大声跟老人聊天,老人有些耳聋,声音也很大,虽说听不懂他们讲什么,却感温暖。老外婆前年以96岁的高龄去世,如今,公公可以在天堂继续给老外婆尽孝了。

    公公对婆婆很依恋,年龄越大越甚,无论是身体还是情感上。孩子刚出生时,婆婆独自来照看,不慎弄伤了手指,公公在老家天天打电话问候。婆婆“嗔怪”道,“跟他说好了好了,还天天问。”我听过公公对婆婆说过最浪漫的话,“下辈子我还要娶你。”公公好几次病重出现险情,皆是婆婆及时发现,送进医院,也是婆婆悉心照顾,让他日渐康复。几十年来,婆婆不会烧饭,公公承担了这项家务,不像他那个年代的男人多数认为烧饭是女人的“专利”。两人虽不时拌嘴,争得面红耳赤,却依然不满足今生今世在一起。公公病逝前住院期间,对婆婆尤为依恋,后来身体不能动,讲不出话来,一会不见婆婆,眼睛便四处寻找。婆婆每次去取药、找医生,先要跟他讲,他点点头,待婆婆回来时,又含糊不清问她去哪了?疾病偷走了他的记忆,让他只能忆起往昔,眼下的事瞬间就忘,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婆婆的声音、身影。

    先生说他也小时很怕公公,走在路上,总出应用题考他,做不出就要拍他脑袋。我看到的公公却是对孙儿、孙女们非常慈爱,或许隔代亲吧。孩子八岁那年,我们去西湖玩。公公肩上扛着三岁的外孙女,令儿子羡慕不已,也想让爷爷把他扛在肩上。公公说扛不动了,又笑着做出要扛他的样子。那时,公公笑得很阳光。公公一直有照全家福的心愿,一大家人要凑齐还真不容易。2017年春节,我们都回去了,在小姑子家里,请来照相馆里的摄影师,终于拍出那张珍贵的照片,我们都笑得好灿烂,尤其是公公。

    今年国庆去医院看公公,他让我们给他拍照,与孙儿孙女合影,让他笑一笑,他很听话地裂着嘴,虽说鼻腔里的插管让他的笑容有些怪异,却留下了最后一抹微笑,那一瞬他是开心的。

    被岁月风干的日子,小心翼翼藏在记忆里,等有阳光的冬日翻起,公公的叶子掉光了。

    天越来越冷,落叶辞山林,公公不会再受严冬的折磨,愿他的灵魂飞向温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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