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9点。我们仍然保留了旧时代里的时间体系，虽然这里的晚上不再是阴暗的，锡止城里一片光明。原因就在于“视鳞”技术，开国期间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所有锡止城的人，在刚刚出生的时候，就在眼中植入了视鳞，一层薄片，可以让人在夜晚的视力如同白天，可以节省掉大量的照明资源。另外也因着视鳞，人的视力范围大大扩张，不再需要望远镜，坐在演唱会的最后一排可以调整得跟坐在第一排一样，也不再有近视、远视、老花等眼科疾病。
现在，我的店里空无一人。我不怪人们，可以理解，每个人都希望把时间用足，好多换取一些生存资本，我只怪自己，如此坚持地爱着这无用的职业。经常光顾的顾客不多，两只手数得过来，他们通常在夜里出现，大都是我的朋友。
最常来的红胡子有些清瘦，头发和胡子天生微卷而发红，总是裹一身黑衣。他身上藏裹着艺术家的自负，也算小有名气，办过几次反响很好的摄影展。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时我已经深深地陷入其中了，他捕捉到了那一瞬间，在闪烁微光的森林中植物气味清冷，雾气像薄棉絮，深处传来泉水的流淌声和疏梨花开放的浅浅爆炸声，那偶然经过的一只独角兽眼眸湿润地与你对视，眼睛里足足有一片星空。就是那样的一瞬间，我感觉我的心都被掳掠了。 因为是五维摄影机，所以所有的感官体验都被纪录了下来，这是我最喜欢的发明。
今天他又是9点15分出现，却不像往常那般好胃口，只点了一杯气雾紫薄荷茶，一个人在皮沙发里喝着。
突然我在厨房里听见一阵飓风般的声音，有人着急地撞开了饭店的门。我探出头来，原来是大脸，正激动地朝红胡子喊道：“我们的计划全漏了底，估计他们一个月之内就会追踪到我们！”这胖子脚上那双无重力鞋都几乎让他跑到起火了，究竟什么事这么急。
他对面的红胡子面色凝重，我从来没看过他这样子，眼睛里闪过一瞬的惊慌，但他很快控制住了：“先坐下来再说。”
"我们植入的那个代码没有启动毁灭机制，很意外，整个'印记'系统毫发无伤，反倒是我们暴露了出来。"大脸满头大汗地说。
"幸好我在里面注入了隐蔽信息，他们只会以为我们是进入系统想劫财却失败了的普通黑客。但我们都暴露了，你说的对。"红胡子摸了摸手里的多维摄影机。
大脸满脸倦容，这个死胖子每天12个小时都在睡觉，其他12个小时不是在研究人脸识别科学，就是跟红胡子当黑客。这个时候能醒着，肯定是出了大事。
我们几个是在抑郁症互助会上认识的。红胡子，我和大脸。
我抑郁也就算了，毕竟睡不着觉。我是个急脾气的矮厨娘，大脸总笑我说在厨房切菜的时候只看到刀在奋力挥舞，都看不见灶台旁的小矮子。我喜欢旧时代的东西，拒绝把厨房如同其他人一般机械化，拒绝化合物料理，我相信用双手和新鲜食材制作出来的料理才最好味。但生意越发冷清也慢慢消磨了我的斗志，我也买了台胶囊料理机，但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我是没想通，大脸每天用一半时间在睡觉，到底抑郁个什么劲，毕竟人脸识别机械研究师的工作含金量也挺高，至少目前没有透明化危险。可他说他根本找不到活着的方向和意义，只能长时间地睡觉。仔细看看他，眼睛黑亮得像颗桂圆核，脸白里透着粉，被肉撑得鼓鼓囊囊的，但如果瘦下来，可能也会是个迷惑一众少女的帅哥吧，是个隐藏在肉里面的帅胖子。
红胡子这人难以看透，感觉裹了一层铜墙铁壁，他的作品让人感觉温柔，可他这个人却让人觉得发冷。
这两个家伙有两个共同的爱好，第一，私底下都是黑客，喜欢在虚拟中攻城略地；第二，都喜欢吃我做的菜。所以他们总会聚集在我日渐冷清的好时光饭馆里，吃点东西，做点坏事。这我是知道的，但我也管不着，我还挺乐意他们多来，我总喜欢偷偷拍下红胡子认真的样子，说实话挺好看的。但今天看来，他们的事情好像有些趋于严重了。
“先吃点东西吧，我请。就算惹上了大麻烦，也要先吃饱嘛。”我端上了菜肴。今早准备了些城南的绿芯草，揉搓成酱拌在整盘尖尾鱼肉里，还顺便蒸了两笼菠萝黄糖糕，也够三个人吃了。
“我们完蛋啦，吃一顿少一顿。”大脸抓起黄糖糕就往嘴里塞，虽然一副发愁的样子，但是食欲依然很旺盛。
“完蛋不了。”红胡子似笑非笑地看看大脸，又看看我，把一张发黄的纸递给了大脸。这年头谁还用纸记录东西，看来又是什么非法的信件。
大脸看完用一种奇怪的笑意看着我，看得我直发毛。
“呃，你们接着聊哈，不用介意我，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我把餐具摆好后，就打算离开。
“我知道我们很安全，你骨子里跟我们是一样的人。”红胡子叉起一片鱼肉送进嘴里，松弛地躺在沙发上，“不妨告诉你，我们刚刚策划了一次对印记系统的攻击。不过我们失败了。”
"为什么要去破坏印记系统？这是我们的生活之所以可以正常运转的保障啊！从开国以来，我们最渴望的不就是一个公平社会吗？因为印记系统，现在我们的一切都可以量化，为什么你们要让世界倒退？"我过去觉得他们的黑客行动不过是找找乐子，那也就罢了，如今做到这一步，我觉得已经越界太多。
"哎呦，你先别激动嘛。"大脸先发了话，"我们这个世界怪怪的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就是，那种，人工感。我自己是做人工智能的工作，可是我有时候觉得我们的世界，跟我的设计，很像，有种。。。我说不清楚。。。被设计出来的感觉。"
这个死胖子话说得太快，把自己也讲迷糊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让这个系统决定了我们父母亲人朋友的寿命？"红胡子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透明化不是战后污染的无奈结果吗？印记只是公平地帮我们计算出透明化程度和时间啊。"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偏激，还把自己置于险境中。这种事，抓到了可是死罪。
红胡子说："人的透明化这件事，你不觉得蹊跷嘛？我知道开国三百年来我们都是这么告诉小孩的，因为环境的机械化，战争武器的辐射，因此人逐渐进化为更加理性的形态，每个社会人都凭借着对这个世界的贡献和吸引力而生存。”
我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扔：“拜托，很合理呀？不都是这样吗？我们一代代人。”
“我三年前在独角兽森林里找到了几张史前书的残片，过去的人类并非如此。他们有自然的寿命，并非凭借印记计算出的分数而活。”
“一个废柴，不去为这个社会工作，也可以活下去？”
“甚至比那些所谓的精英活得长，是的。”
“那不是一种未开化的原始吗？多不公平？现在的社会不是更加先进么？”
“可关键是，为什么人的生命要被一个系统衡量，比较，打分？为什么，我们这些人的父母，都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透明化？只因为他们的工作没有太大的影响力？这真的合理吗？”
“……”我转身不想多讲。
不过，他们怎么说也是我多年的老顾客，我忍不住想最后提醒他们一句：“在锡止城这样的地方，你们跑不了的，被抓到你们就惨了啊。”
“所以我们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红胡子不紧不慢地说，“有人点名悬赏，只要找你去城西黑市，就可以交换一个帮我们修改记录的机会。”
“什么？”我忍不住往后退，却被拦住了去路。
大脸站起来就跟一堵墙似的。
“不然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呀？我们就是打算绑架你呀。”红胡子笑笑地拍了拍我的肩。完蛋，我知道我跑不了了，于是开始叫起来。
“不用怕，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大脸抽出手帕把我的嘴给堵上了，有股蔓越莓的味道。
我还没想明白究竟谁会悬赏绑架一个快要透明化的厨子，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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