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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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不喜欢草莓。草莓果酱，果脯就算了，草莓味的牛奶，酸奶，冰激淋，饼干，面包，蛋糕随处可见……陈默喜欢小蛋糕，各种口味的她都想试一试。男友管烁知道她的口味，从追求她到现在，送她各种小蛋糕，从没踏过雷。

说到管烁，陈默也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从哪来，被男友这么坚定地选择。研究生期间到现在，追求她的人不少，通常还在她反复犹疑不定确认真心的时间里，男孩子已经偃旗息鼓了。像管烁坚持这么久的不多。陈默听过很多不了解的人评价她是个冰山美人，可她知道自己不是。

她在公司里人缘不错。年终评价的互评中，她经常得到同事们的高分。她尽全力满足所有人的需求。

她问过管烁，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男友小开扇的双眼皮下，长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你美呀。她往他胸口锤了一小拳。他正色说，真的，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沉默思索的样子就吸引了我。

陈默努力回想了一下管烁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她掩面而笑。

那是个周末，她独自在一家网红店喝下午茶。她坐在内厅高椅凳上，百无聊赖转着杯子。明亮的落地窗看出去是满眼的绿，和坐在店屋檐下外场的人们。一个小圆桌环绕四张椅子，像一片湖中点缀着一个个小岛，排列得整整齐齐等人登陆。一个穿白色吊带长裙的女孩吸引了她的目光。女孩的手臂白皙纤细，此刻正舒展开来，兀自梳理她的长发。她坐在那里，黑色瀑布般的长发及腰，她的发质看着极好，梳子总能一顺到底。手一上一下，肩头随着梳头的动作微微轻耸。她肩膀瘦削，脊背挺拔，坐姿端正，身量修长而匀称，似一株生机勃勃的小白杨。她左手拢起长发，右手细长的手指灵巧地在马尾周围穿梭，一个发髻很快挽起来了。一支长簪从圆发髻伸出，簪子看着像是黑檀木的，簪尾向上卷曲形成祥云状，祥云上蜷着一只通体洁白的玉兔，小兔子的长耳是金色的。玉兔旁是金色灵动的梅花花瓣，花瓣下垂着的长水滴状的白玉髓随着女孩的动作轻微摆动。陈默看得有些发呆，女孩已起身，聘聘婷婷走远了。陈默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了。

等她回过神来，她感受到了望向自己看女孩般呆呆的目光。那道目光来自管烁。她认真回想那天的打扮，她穿的什么衣裳呢？她忘记了，真是可惜。

管烁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和闺蜜钟可可说起管烁来一脸灿烂。钟可可恨铁不成钢地说她铁树不开花，一开花就长恋爱脑。陈默和管烁同龄，临近三十岁，高高瘦瘦的管烁身上还总散发着阳光少年感。他爱好宽泛。他喜欢呼朋唤友的户外活动，也能和陈默一起宅家看剧，或是喝茶。陈默眼里总能看到各种美人。管烁也一样。管烁拉不动陈默去爬山的日子里，他们找一家店，坐着喝茶看美人能看整下午。她窃窃为小情侣的这个共同嗜好发笑。

管烁爱夸她，陈默一边受用着，一边在心里一一否定。管烁摸她的头发，眼睛里闪烁着星光。他不知道，她为了保养这绸缎似的长发，付出了很多努力。她天生的发质枯黄细弱，她曾经为自己假小子样的短发自惭形秽。从小学开始她都是留的短发。妈妈常摇着头看她，嘴里喃喃念叨，怎么都没遗传到我呢？我的小黄毛丫头，妈妈总这么喊她。上大学后，她坚持留了长发。她吃五黑粉，她听到人说养气血的食物，眼神就像猎豹发现野兔闪着精光。她拿出实验室里一丝不苟的精神状态，研究分析各种洗发护发产品的成分，各种发膜她如数家珍。头发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黑顺直，发质却是肉眼可见地好起来。管烁总说她的头发顺滑，她更是浑身积满了力量。

工作日的早上，她爱吃公司隔一条路的早餐店的炒米粉。不过她不常吃。炒粉好吃，却油腻火大，对皮肤不好。她为自己的皮肤付出过不亚于保养头发的努力。有时候馋，时间赶，她把炒粉带去公司吃。一个女同事从她的碗里尝过几口后，总让她帮忙捎带。她想拒绝，可是最终没能说出口。最近，直通那家早餐店的地下通道在维护，入口封住了。陈默叹气，绕远路，往返天桥带早餐。

狂奔到公司，陈默背上已微微发汗。她换好工服出来，主管在换衣间喊住了她。主管掀起另两间换衣室的帘布，确认换衣室只有她们两人，悄悄凑到她耳边说，陈默，姐过两月要去另一个部门做经理了，我们科室的主管位，你有意愿的话，月底前跟我说，我向经理推荐你。陈默恭贺主管，两人相视而笑。

晚上回到家，陈默的心情起伏。她为主管对她的赏识感到高兴，心里却打着退堂鼓。科室里优秀的人那么多，倩华的业务能力比她精湛，梅姐的工作资历比她老，做主管？她真的可以胜任吗？

陈默急需一个小蛋糕。“管烁，那个你经常点的小蛋糕是哪家？叫什么名？”她向男友喊。

管烁在洗澡，浴室的水声里有他欢快的歌声。陈默拿起管烁的手机。

陈默甚少碰管烁的手机。她觉得人与人之间要互相尊重。虽然她也不是那么有底气。

陈默对命运赐给她的幸运总有点难以心安。管烁这么好的男孩子，为什么会爱上她？如果不是他对她长时间的事无巨细的甜蜜“骚扰”，她一直无法确定这份感情。和管烁确定关系后，她在他的社交平台账号顺藤摸瓜搜过他的前女友。

陈默打开男友的美团，搜索小蛋糕商家。她看到历史订单里的长长的同一家蛋糕店的名字，眼角不自觉弯了起来。这时，管烁的微信闪进来一条信息。她无意间瞥见微信备注是她搜寻的商家名称。哦，管烁订了小蛋糕吗？这么心有灵犀？

她受不住诱惑点开信息看。

“还是老样子，不要草莓味，新口味都可以，送一品兰亭？”

一品兰亭是他们住的公寓名字。

陈默捂嘴笑着，另一手回信息，“是的。”

“好的。另一份要抹茶味，送万悦山写字楼23楼吗？”

陈默咧开的嘴角往回缩，手机从她的手里滑到了沙发上。

“亲爱的，你刚刚跟我说什么？”管烁从浴室出来了。

陈默手忙脚乱地清除聊天记录，把男友的手机掖到沙发抱枕后面。

“哦，我说你是不是订了小蛋糕？”陈默稳住自己的语调，心里却在默念，万悦山23楼……

“对啊，你这敏锐的直觉，开不开心，又有新口味的小蛋糕？”管烁用毛巾擦着滴水的头发，凑过来亲陈默的脸颊。

小蛋糕送过来了，陈默一口一口慢慢喂进嘴里，新口味好难吃。

陈默破天荒请了一天年假，她找到了万悦山写字楼。她摁下23楼的电梯键。

23楼是一个舞蹈工作室。她迟疑地在门前踱步。

玻璃门开了，前台热情的声音飘过来，“您好，请进。”

“欢迎。您是第一次过来吗？是要学舞吗？您对哪个舞种比较感兴趣？钟老师，钟老师，麻烦你过来一下……”

一个女孩子朝陈默走了过来，“您好。”陈默抬起头，玉兔黑木簪子的白玉髓水滴摇晃，锁住了她的目光。直觉让她鬼使神差加了这位钟老师的微信。

人啊，当你选择注意什么的时候，生活就容易回馈什么。陈默在钟老师的朋友圈看到了抹茶味小蛋糕。她开始浑浑噩噩的。她提不起精神。她像个猥琐的小偷，反复翻玉兔簪钟老师的朋友圈。

她疯狂地买各种簪子。她买白色的吊带长裙。

她挽起了她的长发。

当她的簪子换到第七根的时候，管烁抓住她的肩膀，真诚的眼睛看着她说，“陈默，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们分手吧。”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陈默低着头，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你哪里都很好。是我不好。”

“那为什么……”她眼前开始模糊。

管烁抱了抱她。“你很好，只是，白色吊带裙不适合你。你要做你自己。”

管烁搬走了。公寓里却到处是他的味道。

陈默把剩下的年假一次性休了。她在家里睡得昏天暗地。她翻钟老师的朋友圈。她看管烁的社交平台。管烁的社交账号更新了，“你在身边，在你身边。”文字后面是小梅花。她点了小蛋糕，她要了草莓味的，塞了满嘴。她失去了味觉。

闺蜜钟可可把门拍得砰砰响。管烁搬走的那天晚上，陈默灌醉了自己，她大半夜给钟可可发语音，至于说过什么，她头有点痛，全忘了。

陈默从沙发上艰难起身，迷蒙着眼开了门。

钟可可看着眼前长发糊脸的好友，伸出手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假装吁了一口长气，“还好，还没死。”

陈默抽了抽嘴角，不小心跟着钟可可笑出了声。

“你为什么不回我信息？”钟可可像吃了炮仗。是陈默喜欢的大嗓门。

“因为你姓钟。”陈默焉焉地答。

“关姓钟什么事……瞧瞧你这副熊样子，真没出息。”

“是啊，就是没出息啊……所以不是他的唯一……”陈默双手捂脸啜泣起来。

钟可可抱她入怀，上下抚着好友的背，“要我说，管烁这个花心大萝卜，哪里配得上你，你最大的缺点，就是眼光不太好……”

是我眼光太差吗？陈默心神震颤。

休假的最后一天。钟可可说她们不能浪费，要好好逛街。

太阳好刺眼。明明是工作日，街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陈默脚步漂浮，脚下的路踩起来没有实感，斑马线在眼里扭得弯弯曲曲，她像踏着海浪。钟可可拉着她买新衣服。她看到衣服堆里有白色的吊带长裙。她拿着要去试。钟可可一把夺去，这小家子气不适合你。她递过来一件白色西装，天马上凉了，这件在办公室里适合。

上班了。好像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主管路过她的工位，冲她眨眨眼睛。

下班了。陈默翻管烁前前女友的社交账号。她想起自己现在管烁的前女友身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管烁前前女友的生活丰富多彩。她分享了很多旅行的美照，读书的感悟，她分享她种的植物，她练字的成果。她的字体端庄大气，苍劲有力。她过得很好。她离开管烁也过得很好。她真优秀。管烁这小子的眼光真好。

他的眼光真好。陈默又想了一遍。是啊，管烁的眼光真好。自己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呢？

她忽然想起来钟可可说她的一句话，“陈默，你总是不会注意到自己生活中的进步,因为你总是在自己提高标准。”

陈默为自己的发现感动。管烁和可可都能欣赏到她的优点，她为什么却总在否定呢？

电视里是网球奥运冠军郑钦文的采访。陈默的耳里听见她说，如果命运倾向我，我就相信命运。

她拿来纸笔，她要像总能轻易发现别人优点一样，写下自己的优点。先写100个？她吐了吐舌头。

“明天帮我带炒粉吗，亲爱的？”是同事的信息。

“地下通道封住了，绕过去有点远呢。而且，我没有天天吃，不是很顺便。”

“哦。”

陈默在纸上写下第一个优点。“开始有勇气拒绝别人。”

陈默想了想，写下第二个优点。“勇于接受挑战。”她正了正身上的白色西装，她决定了，明天去找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