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河镇住着一个木匠少年,少年冷冷淡淡,做木匠的手艺却毫不含糊,有不少姑娘,从大老远的地方跑来找他,扭扭捏捏的说一句,阿妈的橱柜抽屉坏了,小师傅,你照着这个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好吗?
阿拓依旧冷冷淡淡,伸手接过姑娘递来的坏掉的抽屉,手细致的在抽屉上摩挲,最后拿了尺子量了尺寸,姑娘站在少年跟前涨红了脸,不知道该不该走。
少年抬眼来了句:“三天后来取。”
姑娘眉眼这才舒展,偷偷看了眼少年,最后含着笑离开了。
少年沈拓,父亲是每年背着工具箱远走他乡的老木匠,母亲改嫁,留下沈拓自己一个人守着家。山间草木,都是他的伙伴,他倒也不孤单,加上心思灵巧,得了方圆十几里少女的心,自己倒是不自知。
这一日,沈拓照常进到大山深处,想寻那绝好的木料。早上日头正好,夏日凉风吹得竹林树叶飒飒乱窜,行至半山腰,林间光线变暗,远山上的白云忽而阴沉,一眨眼,远山的乌云追过来,山间骤雨打的头顶芭蕉哗啦啦作响。
少年倚在大树下,倒也不狼狈,把背篓抱在胸前避雨。
山顶雷电交加,阵仗倒是少年长这么大头一次见,林间古木森森,往上眺望山帽亮起白光,他想起了小时候老人说过,山间东西要是成了精,渡劫的时候,千难万险,若是渡了劫,方才能安稳,若是不然,只能回去重新修炼。
沈拓一下子动了心念,想要去瞧瞧这些精魅是否如传闻中那样华美阴险。
山间升起大雾,越往上走,小路便窄上几分,再往上,是乡人们从未踏足的地方。少年额前头发紧紧贴着脸颊,雨水混进眼里,沈拓辩不了路,摔了一跤。
双手伏地时,看见躺在草丛里的少年,一头黑发湿漉漉披在身后,露出雅致青涩的脸庞,少年白色的衫子沾满草屑稀泥,很是狼狈。他抿着唇看着沈拓,一双眼平静如水。
沈拓起身,向草丛里的少年伸出手来,这时天上惊雷连连,震得他双耳轰鸣。
少年一双眼闪过疑惑,“你当真愿意牵我?”
少年字句郑重,沈拓倒也迟疑起来,是渡劫抑或是十八年来第一次主动发了好心也不得知,从混沌走向清明,少年心智清醒,“扶你一把又有何难。”
跌坐在地上的狼狈少年抿唇微笑,双腿借力,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这一刻,大雨止住,阳光升起,丛林里的水分循着光热迅速的蒸发,早先的晦暗一扫而空,一切仿佛只是幻象。
2
男子叫月心,外表生的乖顺,实则狡黠无赖。这二人一个不理世事专心手艺,一个灵动狡黠喜好热闹,倒是各人入了各人的芳心,门前从早到晚,都热热闹闹。
光说这少年的挑剔,便入不了沈拓的眼。沈拓做饭喜荤,少年是一点荤腥不能见,沈拓依着自己性子做了三日饭,这少年便上吐下泻了三天,沈拓无法,顿顿跟着吃起素来。
暗夜灯火下,沈拓也曾倚着门框看他,月心眼角上挑,本是极为凌厉的长相,可捧着桃子吃的满嘴汁水的人,分明还是一个极为懵懂的少年。
沈拓沉着声音问:“你到底几时才走?”
细长的影子随着烛火晃了一下,转过身,依然是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都说了,恩人的恩没有报,我哪里也不会去。”
少年口中一直说的报恩,在沈拓看来,不过是无处可去的一种理由。月心看见对面的人眉眼刹那恍惚,正是这点空隙,让人想要挤进去,看看那冷淡的面目下,是不是住着一树一树的花开,包裹寒冬的暖阳,人呐,正是因为表面和内心的不协调,才觉得有趣。
第二日,沈拓对着木料刨了半天的花,木花堆满了堂屋,抽屉却没做出来,来取抽屉的姑娘没好意思跟沈拓要,瞧着很是委屈。
“这呆子能做的出什么好物什?”月心含着笑,背着一块木头从栅栏外走进来。
少年想必是累坏了,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喝水。
沈拓的神情倒也不木了,“你出去干什么?”
月心抹了抹额头的汗,将木料放在沈拓面前,“我一大早出门,就是为了这块木料,寻着阳光找的,要光线最好的时候,这木头香味儿才出的来,做小玩意儿正合适,你不是你的那个什么笔筒坏了么,呐,用这个最好。”
沈拓没再言语,给姑娘说了抱歉,自己起身进了里屋。
姑娘和月心大眼瞪小眼,月心想,这呆子,没见着人家姑娘的脸色么,真真是不谙情事,不懂风月的蠢木匠啊!
四月的梨花洁白如雪,远山鸟叫雀跃,山与山之间生出灵气,激荡汹涌,沈拓站在窗边想,今天的天气真的很不错。
3
德盛十年,大雪。
德帝迎娶雪妃入宫,史官写,三十六只吉祥鸟,从德帝寝宫飞出,是为吉兆。
西域的番邦进贡一麒麟珠,能在夜间持此视物,所见皆是珍宝异类。德帝大喜,赏给雪妃,雪妃苦恼,此物甚是珍贵,没有外物可以依附,害怕损坏。
德帝于是下旨,要找到能够制作出保护麒麟珠的匠人都来皇宫赶出能够保护麒麟珠的物件来。
先前有工匠制造出精美的匣子来,但是麒麟珠乃是有了灵气的宝物,寻常木料又怎么镇得住此宝物。宫里的工匠走了一批一批,终是无法让人满意。
雪妃倒也善良,夜间伏在德帝耳边私语,为了这个珠子劳财费力的,使得妾身不能安心,陛下就不要再为难这些工匠了,妾身把这珠子随身戴着也好。帝王的圣旨,岂有撤回的道理,枕边人越是谆谆善诱,这帝王便越是懊恼,因此,又追下一令,定要找到能做此物的人。
接了圣旨的那天,沈拓正在为月心修坏掉的木簪,此木簪是用了桃木所做,也藏了自己的私心在里面,听说桃花掌管天下姻缘,在这无妄的岁月里,沈拓明知自己不能安稳自渡,倒也循了一些光亮,想把它们一点一点收集,终有一天,自己垂垂老矣,身边的这个少年依旧眉目温润,眼里含笑,重归山野,也能记住当日有个凡人,费心的为他做了一支木簪。
4
沈拓走的那一日,月心坐在树上送他,大雪封山,这少年依旧穿着单薄,坐在树上恍若精魅。
“罢了罢了,只盼你能找到那万木之心,早早回来。兄弟我就不送了。”
“你可以走了。我知你不是人。”沈拓想伸手替他抹掉额前的雪片,但双腿却并不往前迈一步。
“沈兄此去不必忧心,我细细看过你掌纹,是长命百岁的好命,此后我自是好山好水,自在潇洒。”少年抿着唇,双脚晃晃悠悠,快活的像个小孩子。
“我走了。”
沈拓没有回头,向着茫茫的雪地前行,那个身姿沉静的少年,一个人走在雪地里,漫天的风雪都向他涌去。
坐在树上的少年眼角留下一滴清泪,别过头,轻轻地叹了一声。
叹你前路漫漫,风雪交加,吾不能为你挡雪。
叹你生性磊落,孤苦无依,往后无人爱你。
叹你心智明晰,眼眉沉静,吾却能爱不该爱。
5
沈拓本该和匠师们一起走,但是为寻到万木之心,需先去一趟万山,于是沈拓独自上路,朝万山行去。
行至山脚下,已是黄昏,沈拓准备在破庙里宿上一夜,等到风雪停了再进山。
寺庙光线昏沉,唯有观音还端洁静坐在大殿上,其余物件早已损坏不堪。少年生了火,偎在柱子下阖目静坐。
这时,殿内传来一个女声,“少年郎,何不睁眼瞧瞧我?”少女开口如莺啼,在静谧雪夜里,更显荒诞。
沈拓睁眼,见到一个面目纯真娇憨的少女,沈拓不慌不闹,只把这少女看的咯咯咯笑出了声。
“少年郎可是要寻那万木之心?”少女往少年郎身旁凑了凑,一双猫儿眼看着他,“你要是跟了我,别说万木之心,天底下所有的珍奇物件儿,我都送你。”
沈拓笑着闭眼,决定不正眼瞧她。
少女瞧了瞧沈拓眉目安稳的脸,“你知道月心的真身是什么么?”
“你怎么知道月心?”沈拓睁眼,仔细端详这个少女的面容,少女纯真娇憨,并看不出半点妖媚之气,一张面目,无迹可寻。
“你喜欢他?”
“胡说,我一个堂堂男子,怎会喜欢上男人?”
少女眼神暗了一下,随即笑出声,“哈哈,还以为少年郎是个世事通透的人,怎会看不明白自己的心!”
“那月心就是万木之心,你何不找他要?”少女站了起来,抱着双手严肃的看他。
“你又怎知月心底细?”
“万木之心,山间草木,都是他的化身,我是山间灵类,又怎能不知。”
“如果你不跟我,我就去管月心要,月心还欠着你的恩,又怎会不给!”少女双眼凑近沈拓,仔细审视着,想找到他的破绽。
"我只不过在山间大雨时候拉过他一把,实在不值得。”沈拓闭上眼,想起那日的情形。
少女又咯咯的笑出声,“那日,是不是雷电交加?那日正是他遭受第二道雷劫的时候,是你拉了他和他结了契,遮了雷神的眼。”
“你到底想要什么?”沈拓眼光有点凌厉,少年锐角的脸,此刻锋芒毕露。
少女在他身旁转了几圈,定下来,一字一句的说,“吻我。”
沈拓气极,“荒谬。”
两人的谈话在此冰封,柴火发出哔哩啪啦的声音,沈拓闭着眼,不发一言。不知少女是不是走远了,身旁再无笑声。
6
梦里,少女娇憨可爱,眉目依稀和故人相似,沈拓早早做下的雕花木床,穿边上,坐着一个安静低垂的身影,盖着大红喜帕,沈拓伸手挑开喜帕,见是月心,月心忽然咯咯的笑出了声,声音和少女如出一辙。
沈拓惊醒,看见少女正饶有趣味的看着他。
“你跟不跟我?不跟,我就去求月心了,月心会死的。”最后 一句话,语气忽然变得很低。
这点爱欲,于最后的光亮中,也要慢慢沉落,跌至虚无,最后关上门,自己依旧还是那个沈拓。
“好。”
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外面的风雪不时的飘进来,屋顶上残缺不全的瓦片时有白雪掉落,就像此刻他的内心,冷。
沈拓闭着双眼给她承诺的吻,刹时,风雪涌来,少女雌雄莫辨的笑声充满魔力,沈拓被撞到在地上。
那个形神正在涣散的少女,眉目已变成了月心。
月心摸着胸口的那枚桃花簪,抿着唇虚弱的笑。
“沈拓,我这个恩报的有点久.....万木之心都给你,从此好山好水,各不相欠。”少年纤细的眉目在火光下渐渐变成一幅画,一汪水,一点眸子还清亮的泛光。
沈拓想要抓住什么,但是,风雪太大,他看不见。
少年的身体变成萤火般的光点,混着风雪,消失于夜色中,那雌雄莫辨的笑声,还在耳际,最后渐渐藏在了雪地里,遍寻无迹。地上只余一块心脏大小的木石,沈拓将它护在怀里,视若珍宝。
很多年以后,你在人群中,在尘埃飞舞的光线里,在每个轮回的四季里,拼命想要捕捉一点点和他灵气接近的东西,哪怕只是他常常坐的一棵;你在日与月交替的阴影里,拼命的辨别他的足迹。是的,珍贵的东西丢了,就是这种心情,只有多年以后,你看着大地回春,万物依旧,你才知道失去的滋味,你才懂得什么是失声痛哭,你也才会懂得,那一日,他的心痛和骄傲。
7
又是一年春回时,有个戴着桃花簪的少年打马而过,看见树下坐着一个人,那人衣衫落拓,满山的春色依然掩饰不住这人脸上的萧瑟之意。
少年看了又看,身旁的另一个公子说,“普天之下,都是落拓人。”公子挥了挥马鞭,马蹄声嘚嘚,扫起一路的花瓣。
少年依旧愣神。
“月心,再不走,今儿个酒钱你付啊!”
坐在树下的男子一愣神,抬眼瞧马上的少年。
只见那少年微微一笑,冬去春来,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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