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暮深深深几许

作者: 下雨嘻嘻 | 来源:发表于2019-08-07 22:23 被阅读13次

    【一】

    我随意在榻上卧着,听风肆意卷着稀稀拉拉的秋雨打在屋外的石阶上,落在屋檐上。外面的乌云与天空连成了一片,直直的要压到地面上,不知要昏沉沉到何日。

    “小姐,该喝药了。”蓁蓁握着我的手,轻轻唤我。

    “不喝了罢,喝了这么久,也不见好。”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小姐不能心急,来,蓁蓁服侍您把药喝了吧。”蓁蓁将我扶起来,端过药。

    我正喝着药,婆母身边的贴身侍女若月进来向我请安。“少夫人安好,夫人让我来看看您身子好些了吗?”

    我将药碗递给蓁蓁,笑着说,“劳若月姐姐下着雨,跑这一趟。我这身子已经好多了,等大好了,定去给母亲请安。”

    “那就好,夫人让您好好保重身子,不用挂念去给她请安。您身子养好了,才能给咱们家添个小少爷或者小小姐呀。”若月笑着对我说,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多谢母亲挂念,我病的这些日子,还要烦请母亲操劳家中大事。”我看着她,淡淡的说。

    “那若月就不打扰少夫人休息了,若月告退”

    “路上滑,若月姐姐好走。蓁蓁,去送送姐姐。”

    我从榻上站起来,向梳妆台走去。蓁蓁看见,慌忙扶着我走,我看到她慌张的样子,不禁笑起来:“我又不是风一吹就倒的病美人,哪里就这么弱了。”

    “我怕您听了若月说的话...您心里不好受。”

    我听见蓁蓁的话,心突然就像被狠狠地揉了一下,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拿起手帕,又连连咳嗽起来。“咳咳...他...他还没回来吧...”

    蓁蓁给我轻轻拍背:“姑爷还没回呢,小姐。”

    我点点头,笑起来。

    “小姐,您要保重身体啊,蓁蓁陪着您从金陵远嫁到京城,您是蓁蓁唯一的亲人,您要是被气病了,您让我怎么办。”蓁蓁突然跪到我面前,哭着说。

    我扶起蓁蓁:“蓁蓁,咱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你最懂我的心。我并没有生瑾轩的气,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们成亲到现在,他还未碰过我,说是夫妻,其实也只是有名无实罢了。”

    “小姐不要忧思,您和姑爷成婚不久,将来姑爷他会回心转意的。他在外面养外室,整个林家都已经知晓了,林家是京城显赫大族,绝不会容忍此等败坏家风的事,林家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我看着蓁蓁,想对她说,其实我是真的不介意的。可我的心里乱糟糟的好像纷杂绵绵的秋雨,数不尽,道不明。我张张口,终是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你放心吧。”我看着窗外扔在下着的秋雨,轻声说道。


    时间的流逝就像流水一般,你无法阻止它,他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等你回首曾遗失掉的岁月时,才渐渐发现,却也无可奈何。

    曾经的七王爷带兵起义,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改朝换代。新帝初登基,为安抚京城旧臣,安抚京城大族林家,将我的夫君提拔为户部侍郎。林家的门庭堆满了群臣拜贺的礼物,我看着身穿一身崭新官服的夫君满面春风。那年宁姨娘进门时,他也未这么开心过。

    彼时我已嫁为人妇七年。十六岁到二十三岁,我早已不再是豆蔻年华的女儿家了,似乎有很多事都已变了,但似乎又没变。我膝下无所出,夫君与宁姨娘育有两名庶子,一名庶女。

    我与夫君之间的感情依旧是淡淡的,我知晓他心里惦念的人。我们成亲刚刚半年时,他将宁姨娘接进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开心。宁姨娘进门向我敬茶时,他望着她的目光中尽是笑意。

    那道目光很熟悉,似乎也曾有人那样望着我。那时我不过金钗之年,正是杏花如雪花飞落的暮春时节。

    可是后来呢... 那段已经风化在岁月中的往事,被我自己亲手埋葬在那个被大火和杀戮声充斥着的五月。那年初夏,连带着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和低头浅笑的男孩,都不在了。

    我拿出出嫁前哥哥送给我的楠木盒,上面挂着一把镶玉的鸳鸯锁。我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中掏出钥匙,轻轻转动锁孔。那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枚玉佩。

    我轻轻摩挲上面的花纹。

    那上面刻了七个字,“云暮深深深几许”。

    【二】

    也曾青梅竹马,少年意气

    宫中举行国宴,皇帝邀请皇室各成员与朝中大臣及臣子夫人一同赴宴,以庆贺圣上登基,彰显君圣臣贤,天下太平盛世。夫君身为正三品户部侍郎,便携我一同前往。

    我们到达殿内时,时辰尚早,宴席还未开始。远远地,便看见一群大臣围成一个圈,不知在同谁说话。看情形,应该是群臣中颇受圣上倚重的新贵。蓁蓁悄声问我:“小姐,那些大人在做什么呀。”

    “那是圣上刚刚封的正一品定远大将军,穆云舟。为圣上立下了汗马功劳,也是圣上的结义兄弟。”夫君看着大臣聚集的小圈子说道。

    “我在内院中也听到过这位穆将军的威名,可谓是妇孺皆知了。”我轻轻点点头,“既然是圣上的结义兄弟,想必年龄也不大,却已取得如此功名。”

    夫君牵了我的手向大臣们聚集的方向走去。

    有眼尖的大人们看到夫君,“林大人好。”

    夫君也向他们问好,人群自然的打开一些空隙,我跟在夫君身后,低着头。

    “下官林瑾轩见过穆将军。”夫君道。

    “不敢不敢,这位便是林大人吧,早听圣上提起过您,说您有治世之才。”

    声音很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想必是这位穆将军也曾来拜访过夫君吧。

    “这位是林夫人吧。”

    “是,这是内人林暮氏。”夫君牵着我的手道。

    我连忙向前行礼:“妾身林暮氏见过将军。”

    我抬起头,四目相对。那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我看到他与我一样,都怔住了。

    他望着我,熟悉又陌生的目光仿佛潮水一般,将我淹没在已褪色的回忆中。我感觉身上的体温正在一点点下降,身上传来刺骨的寒冷。

    谁还记得那年我嫁衣红霞,泪水却沾满衣裳

    我想开口说句话,心却好像被刀刺了一下,疼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那么真实了。

    “你,你是…晚…”,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听着他张不择言的语句,仿佛又看到初次相见的模样。但是他的声音就好像一瓢凉水,将我从过去的回忆中激醒。残存的理智告诉我,我们都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们了。

    我打断他的话,抢先说道:“妾身林暮氏,初次见到将军。有什么礼数不周的地方,请将军莫要怪罪。”

    停顿了几秒,我听到他轻轻的说,“无妨,无妨,林夫人言重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席位上的,也不知晓旁人是否用疑惑的眼神看我。我只记得脚下一直软软的,仿佛踩在一团棉花上,稍不留神便会跌倒。蓁蓁赶忙扶住我,在我耳边悄声说:“小姐,姑爷和各位大人夫人都在…现在不是追忆往事的时候。”

    国宴上,圣上向大家宣布了一件事。八年前,金陵城云家与外邦勾结叛国一案为冤案,赦免云家的罪过。穆云舟将军作为八年前云家满门抄斩中唯一幸存的云家人,今后可以用回曾经的名字,云墨琛。

    幼时在家,和哥哥们一起在家中的学堂中识字。那时听夫子讲“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我还不解其中的意味,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世事如白云苍狗”其中的滋味。

    在回家的路上,夫君坐在马车中问我:“你…你与穆将军,是旧相识吗?”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与我生活了七年却仍熟悉又陌生的夫君:“我们家和云家,曾是邻居,父亲母亲与云家伯父伯母交好。穆将军是云家独子,曾在我们家的学堂与哥哥们一同读书。”

    夫君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我静静的坐着,看着马车上的门帘被风轻轻吹起,又缓缓落下…

    世事难料,在我及笄那年不就明白了吗,过去这些年了,我原以为我早已经忘记了。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

    我扶着蓁蓁的手,一步一步向我的院子走去。等屋中所有人都退下,屋门被关上的那一霎那,我一下跌坐在地上,仿佛所有力气都被抽光。

    蓁蓁递给我一张纸条,“小姐,这是回来的时候,云…穆将军托人悄悄递给我的。”

    我打开:穆是暮家小妹,云是云家哥哥,舟是晚舟。以你之姓,嵌我之名。负小妹青涩年华,实属违愿,天公不作美。今与故人重逢,见诸事皆好,嫁作高官妇,云某当心安。今后惟愿故人事事顺遂,切勿劳神忧心。

    笔迹沧桑有力了许多,与曾经隽秀的小楷不大相同。

    我哭了。心头就像堵了一块石头,这些年积攒的悲伤仿佛像洪水一般全部宣泄出来。

    蓁蓁抱住我,“小姐,小姐,哭出来便好了,我知道,这些年小姐虽然没提起过云少爷,可其实在您的心里,还是记挂着云少爷。若非当年云家被奸人污蔑,您与云少爷的婚约也不会…”

    我紧紧的用手帕捂住嘴,害怕哭出声,让别人听到。我紧紧地抱住蓁蓁,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怀里:“是他...真的是他...”

    屋中烛火映映,泪眼朦胧时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前好像要将全世界都烧光似的大火,嫁入林家七年我原以为我已经都忘了,可原来我还是没走出那场梦魇,将我心中的美好与憧憬烧掉,那不谙世事的云家哥哥与暮家妹妹也没有了。

    【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夕节到了,府中的姑娘们都坐在院子中穿针引线祈求乞巧。我让蓁蓁传令下去,谁穿的最快穿的最好,赏给她府中新订的绸缎做衣裳。

    “绸缎和长寿面给柏君、宛舒送去了吗?”

    “送去了,宁姨娘托我谢谢小姐。”蓁蓁说。

    “嗯,我是柏儿、舒儿的嫡母,这些都是应该的。哎,去给厨房吩咐下去,今儿是柏儿舒儿的生辰,夫君晚上肯定要给少爷小姐庆贺生辰的。”

    “小姐放心吧,我一早便吩咐下去了。姑爷每年都要去宁姨娘屋里给小姐少爷过生辰,我忘不了的。”

    我放了心。冲蓁蓁笑笑:“那咱们走吧。”

    柏君与宛舒今年三岁,是龙凤胎。三年前的七夕宁姨娘生了整整一天才将两个孩子生下来,从那夫君比以前更疼宁姨娘,也更爱这两个孩子,尽管他们都是庶子,生辰不能大办,但每年七夕夫君都呆在宁姨娘的屋中陪孩子们过生辰。而我也养成了七夕独自去兰雁山的寺庙上香拜佛。

    今年我也如往常一样,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后带着蓁蓁出了门。

    七夕节大家都留在家中乞巧或者逛庙会,因此来寺庙参拜的人极少。

    我还是如往常一样到了庙宇后捐了些香油钱后跪在佛像面前祈愿参拜。我隐约听到外面有轰隆隆的声音,这时蓁蓁跑来告诉我:“小姐,外面下起雨来了,雨势很大。”

    我忙起身看了看门外,之间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如今已经被乌云密布,向大地上倾泻着雨水。

    “咱们没有带雨具,只能暂时在这里避一避等雨停了。”

    “嗯,我已经让马夫牵着马匹去寺庙后院暂避大雨了,小姐放心。”

    我点点头,心中暖暖升起一股暖流。蓁蓁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又陪我从金陵远嫁到京城,事事为我着想替我周全。

    方丈打着伞带着一个人走来,穿过院子中密密的雨帘,走到我面前。

    “林夫人,穆将军外出也没有带雨具,只能委屈二人在这里暂时避避风雨了。”

    我微微福礼:“叨扰了,多谢方丈。”

    男子拱拱手与我同时说道:“云舟多谢方丈。”


    外面的大雨依然没有停歇,一直下着,雨水砸在寺庙石阶上的声音衬得屋子中越发的静谧。

    屋中仅剩下我与...穆将军两人。方丈走后,蓁蓁走到外面的走廊中,为我们合上半扇门。

    “晚舟...你,你瘦了。”

    我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就好像一把利剑,戳中我的心脏,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他,待你好吗?”

    我低下头:“...好。”说完我好像又怕他察觉出来什么,又慌忙补充道:“夫君待我很好。”

    他向我轻轻走过来,我抬起头看他,下意识向后退。不,不可以,我已经...已经嫁人了。

    我听到他轻轻说:“他待你好,为何他的三个孩子皆是妾室所出。”

    我掉下泪来,背转过身去。

    “...我以为...你过得很好,可后来我的手下告诉我,全京城的百姓谁不知道,林大人极其宠爱他的一名妾室,孩子皆为她所出。”

    “我是嫡母,夫君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这些年我与夫君以礼相待相敬如宾...我很好。”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他想向我走来,我忙止住他:“不,不要过来,为了彼此的名声,这样对我们彼此都好。”

    我拿帕子轻轻拭泪:“云哥哥,我最后这样叫你了,我过得很好,你,你不要挂念,怪只怪我们...有缘无份,天意如此...过往如云烟,莫要...执着于过去了。”

    蓁蓁打开门:“小姐,雨停了,马车在外面等着呢,时间不早了咱们该回府了。”

    我轻轻点头,回过身向他盈盈一拜:“雨停了,穆将军保重...妾身告退。”

    我走到门口,蓁蓁扶着我踏出门槛时,我听到他问了一句话。

    我顿了顿,径直向前走了,没有回答。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四】

    坐到马车上,眼睛里又逐渐浮起一团雾气,我抬起头可是眼泪还是滚落到脸边。

    世人都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后来的故事却几乎没人提及,因为世事沧桑,大概也不过是曲终人散罢。

    这些道理我都懂的,幼时听哥哥念过“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若白云苍狗”。我十二岁遇到他的时候是暮春时节,我只记得漫天杏花被风吹起了,真的好像白雪飘飘;我十五岁及笄,我们二人订亲,那时我满心期许着同他十里红妆。可后来呢,我等来的是哥哥带回的四个字:”云家灭门。”

    我还记得那晚我与哥哥送他出逃时,我紧紧的拉着他的衣摆痛哭:“云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

    他抱着我,塞给我一枚玉佩:“晚舟...原等着成亲时送给你的,只怕...只怕我等不到了。”

    青梅竹马的往事被掩盖在世事的风沙中,再见之时,往事非非,故人非非,都已是物是人非...云哥哥你知道吗,你的暮家妹妹已经不在了,和那年被她称作云哥哥的少年一样呐,都不在了。

    【五】

    我知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尽管府上的人一直瞒着我,每次太医来问珍后都与夫君单独谈,可是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自己心里明白。我的身子时好时坏已经虚耗了一年多的时间,只怕已经油尽灯枯。

    我将手向前伸,夫君轻轻握住我的手:“夫人哪里不舒服吗?”

    “夫君,我明白...我时日不多了。”

    “夫人莫要胡说,太医说只要仔细养着,夫人定能痊愈。再说了,夫人这么年轻,让太医好好医治,夫人想不好都难。”

    我看着夫君,我十六岁嫁给他,已经八年了,可我直到今天才感觉到夫君与我的温暖。八年来相敬如宾,可始终少了份夫妻之间的温情。我很想对夫君说,我真的好羡慕宁姨娘。羡慕她与自己喜欢,也真心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我羡慕她儿女双全的好福气。我真的好羡慕她,其实,我都有些嫉妒她,尽管她只是妾室,只是府里的姨娘。

    我想起蓁蓁来,从我开始生病时我便料到了自己早晚会有病重的一天,我害怕我死后没人照顾她,她是在京城最亲的人啊。于是我便早早的替她物色如意郎君,姓陈,是一家布匹店的小老板,人敦厚实在,长得也好,如今蓁蓁已经嫁过去半年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夫君,你帮我去陈家带句话好不好...蓁蓁,我想见她。”

    “好,好。我现在就去让他们去陈家接蓁蓁,我现在就去。夫人等着我。”

    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我时常会看到少年时候的云哥哥。我看到我们初见时他站在杏花树下,有雪白的花瓣飘落到他的衣服上,他笑着向我作揖:“暮妹妹好。”

    我还看到及笄那年的七夕节,我与哥哥偷偷溜出家门玩,他为我买的小兔子七彩琉璃灯。“晚舟,我心悦你。”

    我听到蓁蓁哭着唤我的声音,我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我向前伸手,有人轻轻握住我的手,我看不清是谁。

    那人答:“夫人我在这里。”

    我努力张开嘴,努力的发出声音。

    “小姐,小姐说什么?”蓁蓁趴在我的嘴边

    “玉...玉...佩...”

    我感到自己的手里被塞进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小姐玉佩在这里,小姐放心,玉佩在这里。”

    我紧紧的攥紧手中的玉佩,冰冰凉凉感觉的从手掌传到身体全身,我感觉自己的身子从未这么轻快舒服过,精神也仿佛好了许多。我看到云哥哥站在我面前,冲我微笑,向我伸出手。

    我也笑了,向前伸出手:“云哥哥。”

    我听见云哥哥问我一个问题,那天我没有回答他。

    他说:“晚舟,你还记得吗。”

    我用尽全力对云哥哥说出最后一句话:“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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