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姐离开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亚兰已经睡了。我坐在沙发上摘下眼镜使劲揉了揉脸,这一天太漫长了。我看着茶几上的蛋糕,完全忘记今天是我生日。
一个月前,金玲给送生日礼物,让我以为生日已经过完了。现在才想起来,金玲给我过的是阳历生日,而我过的一直都是阴历生日。
这几天发生的事,让我早把这件忘到九霄云外了。没想到亚兰在这种情况下还记得我的生日,想到这里我紧紧抑制住涌上眼眶的泪水。
我戴上眼镜拿起杨姐留下的名片端详了起来,是一家心里康复治疗机构的名片。上面的名字是李丹,据杨姐说是她同学。她推荐我带亚兰去她家,借着她的关系可以便宜一点。亚兰这种童年和成年后分别被性侵的情况很少见,必须要进行系统的康复治疗才能走出阴影,回到正常生活轨道上。我把名片放进钱包里,回到卧室,亚兰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像一个婴儿一样。我上床把她搂在怀里。
次日早晨起床的时候,亚兰两只胳膊紧紧搂住我,让我无法起来。眼看上班时间越来越近,我硬生生把她胳膊拿开,她立即惊醒两只手搂住我的胳膊,闭着眼哼哼道:
“茂哥,别走。”
“乖,我不走。”
我半躺在床上,她重新趴在我怀里睡了,中间我试图起来,我一动,她就惊醒。眼看着上班时间临近,我打电话给老平告诉他我昨晚被车撞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得到地是他平淡地回答:
“好的,我知道了。”
我在家陪了亚兰一天,她一天都没下床。对我的依赖越来越重,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我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一会,她就开始喊我。
第三日早晨我起床时她仍不让我走。这次我耐心地告诉她我去工作的原因,和她商量好之后,我去门上班,把亚兰反锁在家。
一到公司,小张就把我拉到厕所里吸烟:
“昨天老平让小卫打招聘电话,招设计师。”
“啥?”我心里一沉。
“现在我们两人够用了啊,再招一个也没那么多工作干。”
“他是准备让我走。”
“不一定,别多想,不至于现在让你走。”
“那是因为没找到人。”
我们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就听见老平朝着电话咆哮,听他传来的只言片语,又和她老婆吵架了。
午饭时我去了“十里麦香”,向老板说明情况后,赔了他一千块。
在烧烤店待了一个下午,下班去菜市场买鱼,准备回家给亚兰做她最喜欢吃的酸菜鱼。回到家亚兰不在卧室,见卫生间房门紧闭,我叫了一声,里面没声音,我没在意。过了半小时,亚兰还没出来。我到卫生间门前敲门,看见地上有一跳蚯蚓在蠕动,仔细看才发现那是血。我立即把门踹开,亚兰躺倒在淋浴间的墙角,昏迷不醒,手头歪向里面的墙,手搭在防水条上,手腕处血淋淋的一片,地上一大摊血,血顺着瓷砖缝四处流淌,像光秃的干树枝。我立即把卫生纸把雅兰的手腕包了起来。
“亚兰!亚兰!”
她毫无反应。我掏出手机拨打120,电话刚一接通,我突然想起听小张说过120的出车费很昂贵,当即把电话挂了。叫了滴滴,抱起亚兰便往楼下走。
“亚兰……你醒醒啊……”
车到了,一辆银色的大众,司机是中年大叔。
司机看了一眼亚兰手腕处被染红的卫生纸,立即启动。
“把门关上!”
到医院后亚兰被一声推进病房救治,因为失血过多,需要输血。经过一番抢救之后亚兰度过了危险期。
我坐在亚兰的窗前守了一夜。第二天亚兰醒了,脸色苍白如纸,干燥的双唇微微动了动,随后泪便无声流了下来。我去给她买早餐。同时向老平打电话请假。他的回答仍旧是淡淡的:
“好的,我知道了。”
我喂她吃饭,没吃几口,泪就流了下来。
“怎么了宝宝,为什么哭啊?”
“对不起……茂哥……对不起……”
“傻宝宝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对不起……”
她的泪越流越凶,胸口开始剧烈起伏。
“傻宝宝别哭啦,再哭就不好看啦。”
“对不起……”
“不许哭啦!快吃饭,凉了就不好吃啦。”
她嘴里一直呢喃着对不起,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到白色的被子上湿成了一片。我拿起纸巾给她擦泪,原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憔悴,身体这几天一下子瘦得脱了相。我喂她吃饭,她吃不下去,过了半天一粥几乎没动。一天下来只有中午吃了点米饭,晚上又是没吃多少。口中一直不停地喃喃着对不起。
我每天陪在亚兰身边,哄她劝她,好歹开始吃东西了。三天过后,亚兰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但患得患失的情绪越来越重,我一出去,她就我出去干什么?多久才能回来?过了约定的时间不会来她就焦躁起来。
医院要交费,我卡上已经没有钱了,中午买饭时我打电话给小张,他很快就接了:
“茂哥,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好多了,情绪已经稳定下来,饭也能吃下去了。”
“那就好,等我有空,去医院看看你们。”
“那个,小张,你身上还有富余的钱吗?现在要交费我身上已经没钱了。”
“噢,你要多少?”
“你看看,尽量多给些。”
“行,我看看卡上还有多少钱,马上打给你。”
“好的,我提亚兰谢谢你。”
“客气啥呀。”
挂掉电话后不久,小张给我转了两千。又过了半小时,小卫也给我转来一千块并说道:
“老平真不是人,新设计师已经来了,茂哥,你也开始找下家吧。”
我去交费,钱全交了还差两千六百多,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翻看着手机通讯录。我在这里朋友们不多,能借上钱的朋友更是寥寥无几,手指划来划去最终还是停留在了金玲的名字上。
这件事从没告诉过金玲,更没想到过向她要钱。我不想拿她的钱,拿她的钱越多,和她就越纠缠不清,越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卖身的鸭子,是个小白脸。穷人的尊严不值钱。
“喂。”
“喂,我听说了,情况怎么样了?好点没?”
“好多了,饭能吃了,情绪也稳定了,就是对我的依赖越来越严重了。”
“别着急,慢慢来,会好的。”
“那个……今天……医院要交费……还差两千七……能不能……转我……”
“多少?两千七是吧,我给你五千,不够再打电话。”
“我替亚兰谢谢你,不要那么多。”
“好了,不说了,挂上我给你转钱。”
挂掉电话一分钟,金玲的五千块便到了。我顺利交完钱然后去医院食堂打饭,食堂里的饭菜都卖的差不多了,我走到窗口一看,都是些剩菜。于是我去医院外的小饭店买饭。回来刚上二楼,就听见亚兰的病房里传来吵闹的声音,门口挤满了病人。
亚兰的哭声叫声在人群中异常响亮,门口的人群突然散开,亚兰瘦弱的身影从门里面冲出来,因为冲得太猛撞到墙壁上头发包住了脸,随即一名护士从病房里冲出来拦住亚兰。刚才被冲散的人群重新合拢包围住了。
我立即冲上去,把饭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扒开人群挤了进去。亚兰正低着头面向墙壁身体瑟缩着,护士从后面拉着她,护士越拉她,她身体越往里缩,同时嘴里不停地呢喃着:
“……我要找茂哥……我我要找茂哥……”
“宝宝别怕,我在这。”
我上前拉她,她抬头看我一眼,立即扑倒我怀里。
“茂哥我以为你走了,不要我了”她爬在我肩头痛哭起来。
“怎么会呢?我只是给你买饭去了,走,我们回去吃饭去。”
我带着亚兰回到病床,把饭拿出来给她喂她吃饭。
“茂哥……你走那么久……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宝宝别怕,我不会走的,食堂里没菜,我去走医院外给你买的饭。”
“茂哥……答应我……别丢下我……别走……”
“放心宝宝,我答应你,我不走。”
“你别走!”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一脸乞求地望着我,流露出的独孤无助和脆弱无所遁形。
“我一定不走,来我们拉勾。”
我拿起她的手用小拇指勾起她的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
我轻轻说着,用大拇指按了一下她的大拇指。
“已经拉过勾了,说话要算数。”
“算数。”
她安静下来开始吃饭,经过刚才的折腾,她消耗了不少体力,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把饭盒拿起来给我看:
“茂哥你看干不干净……我乖不乖……厉不厉害……”
“哇,厉害,宝宝最棒啦。”
午饭过后,亚兰很快睡着了,我也趴在床边睡了。睡意昏沉中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掏出手机一看是金玲的名字,醒了一半,立刻起身到走廊接电话。
“喂,我在楼下,你们几楼哪个房间?”
“你怎么来了?”
“我去要账,顺路来看看你们这对苦命的鸳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自己这句俏皮话给逗笑了。
“二楼……212房间。”
挂掉电话,我去卫生间洗把脸,从卫生间出来,就看见光鲜亮丽的金玲手拎着果篮款款而来,她一出现身上的浓郁的香气就打败消毒水的味道,迅速占领了走廊。她像只孤芳自赏的孔雀在走廊里走着,与这病怏怏的气氛格格不入。
“才多久没见,你咋成这样了,跟个小老头似的,身上咋摔的呀。”
“前几天骑电瓶车摔倒了。”
“她人呢?咋样了。”
“刚吃过饭在病房里睡着呢。”
她把手中的果篮递给我:
“多补充点维生素,增强点体质。”
“谢谢。”
我带着她来到了病房门口,里面的人几乎都在午休,没睡的人说话轻声细语。金玲在亚兰床前站了一会就出来了。她惊讶道:
“你看她手腕上的疤多吓人,医生咋说的?”
“刚来流血太多,输了血,体质太差了,需要输一段时间的营养液。”
“什么时候能出院?”
“估计还得一星期吧。”
“你就在这好好陪着她吧,有需要再给我打电话。”
“哎,我听说老平又招了一个新人,估计我回去就把我辞了,你看看外面有合适的工作给我介绍介绍。”
“老平狗日的,粘上毛比猴还精,他不敢把你辞了,他要真把你辞了,上我这来干。”
“到时再说吧。”
金玲离开后,我回到床前陪着亚兰,从果篮里拿了苹果开始削起来。我很排斥她的出现,这会让我夹在中间很难堪。我十分厌恶这种感觉,但亚兰的费用有一半是她的钱,她来的理所应当,带着优越,带着怜悯,带着关怀。
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觉得她装腔作势,但这种感觉被她给钱压倒了心底深处,钱上面是感激,这份感激要用不知多少殷勤才能还上,也许多少殷勤都还不上。
十天之后,亚兰基本上恢复正常,我们交的钱也用完了,医生跟我说,要再住院观察一周时间。我拒绝了。收拾东西时亚兰抢着干活,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只是偶尔露出的手腕上深疤,让人难以忘怀。
出门医院大厅时外面阳光普照,不知不觉间,夏天已经过去一半,阳光也不是那么灼热难耐了,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希望,一切都会变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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