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姑

作者: 夏日暖橙 | 来源:发表于2022-10-01 23:01 被阅读0次

    我的大姑,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从小吃不饱也穿不暖,是在时时伴随着贫困和饥饿中长大的孩子。大姑到了上学的年龄,村小学校长几经动员孩子们要上学,我爷爷奶奶才勉强送大姑去了学校。

    大姑上到三年级,在班里学习成绩算是比较优异的,可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太小,无人照看。我奶奶说,女娃子能认几个字算个数就行哩,咱别上了。大姑眼里含着泪,手搓着衣角,头倔强地扭到一边,却看到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一个鼻涕流过嘴唇到了下巴,一个嘴角的口水被拉得老长,她无奈地妥协了。

    据后来大姑说,小学校长得知大姑不上学,几次登门家访,他给我爷爷奶奶做思想工作时说,这女娃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哩,不上学太可惜了。可当时正值三年大饥荒,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爷爷奶奶要去生产队挣工分,几个小娃娃没人照看。校长费尽口舌想让大姑继续上学,说得情深意切,唾沫星子横飞,但因形势所迫,爷爷听完校长的话不为所动,奶奶也无能为力,校长气得胡子发抖,一甩手,摇着头,背着手走了。

    从此,大姑白天既要照顾两个弟弟妹妹,有空了还要去地里帮大人干农活。

    一晃几年的光阴过去了。到了十八、九岁,大姑像大多数农村姑娘一样,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安排下,嫁到了镇上的一户人家。从农村嫁到小镇上,原本以为大姑的生活会有一些新的转机,却没想她又陷入了另一个泥潭里。

    大姑嫁过去没多久,就发现大姑夫家家徒四壁,贫困潦倒,跟媒人说的家庭情况相差甚远。她的婆婆神智时而清晰,又时而糊涂,农活干得稀里糊涂,家里也弄得一团糟,整天喜欢骂骂咧咧,唠叨个没完。我的大姑夫呢,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不喜操心,也不思上进,年纪轻轻的却善于做甩手掌柜的。我大姑婚后没多久,便成了这个家的主要劳力。十八九岁的年龄,正是人生最美的年华,而我的大姑,整天在地里干着农活,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我大姑的苦并不是干农活的累和苦,而是心累,这个家里没有与她同心齐力、“并肩作战”的人。婆婆常常在家里各种无故漫骂和指责刚过门的她。而我大姑父又极力向着自己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妈宝男。尽管如此,生活还是要继续啊,大姑依然怀抱希望,努力干活,渴望用一把锄头改变自己的命运。

    当然,这些事都是后来我长大了,在无数个漫长无眠的冬夜,奶奶半躺着靠在床头,断断续续告诉睡在身旁的我。奶奶总在讲完大姑的那些家长里短后,抹一把浊泪,感叹一句:“你大姑是苦女子哦……”

    在我的表姐、表弟和表妹相继出生后,到了上学的年纪,寒暑假我常去大姑家,才逐渐了解了奶奶口中的这个苦女子。

    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好时机,当大姑发现锄头改变不了自己命运时,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开始寻找土地以外的生存机会。

    记得那年暑假,我在大姑家长住了一段时间。大姑那会在种植蔬菜,她种了一亩地的小油菜,油菜地里绿油油的一片,长势喜人,刚从地里拨出来的,尤其嫩。等油菜长到近十厘米长时,就可以卖钱了。

    最忙的时候是去地里拔油菜,大姑叫上我们,半夜三四点钟,天微微亮时,我们睁开惺忪的睡眼,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哈欠连天地跟着她去了地里。在她的带领下摸着黑将小油菜一棵棵拔起,磕掉根部的土,然后齐整地放在筐子里。

    不知干了多久,天微亮了,我们每个人的大筐里也是满满的油菜。大姑将一筐筐油菜搬上三轮车。我们在一旁手扶着筐子,往前推着,护着,簇拥着车。坐在前面扶着龙头、脚踩着踏板的大姑也是铆足劲儿往前蹬,我们一伙人直接往街里方向走去。

    等油菜卖完了之后,大姑又接着在街道上临时开起了早点摊。

    那时,我常在睡梦中,被她起床、穿衣、拿工具、推三轮车的动静吵醒后,又接着睡去。她每天早上三、四点多就起来和面,和饺子馅,擀饺子皮,在早点摊上忙活好一阵子后,六点多就开始营业了。大姑做的炸粉条饺子、面窝的味道是极好的。我和表姐、表弟几个早上起床后,自发地去早点摊帮忙。等忙完后,吃着大姑做的粉条饺子,那大概是我平生吃过的最美味的早餐了。

    大概到了八点多,就可以收摊了,大姑做的小吃常卖得所剩无几。收拾完早点摊后,她接着又扛起锄头去地里干活。

    当时,大姑种了很多亩地的香瓜,害怕被人偷,在瓜地临时搭了一个小棚子,白天她忙着别的活而无法顾及瓜地时,就会派我们几个“虾兵蟹将”去当侦查员。表弟用小刀刻了一把木枪,将木枪往怀里一揣,走在我们前面,他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像极了电影里的小兵张嘎。

    我们沿着田梗四下里侦查,不过瓜地那里人烟稀少,除了偶尔能遇到几只野兔在瓜地里窜动外,很少看到一个人影。在侦查了几天后,我们便放松了警惕,开始在瓜棚里玩起警察抓小偷的游戏。饿了渴了就采摘一个香瓜来吃,有时玩得起兴,在香瓜地里你追我赶,一不小心,无辜的香瓜便葬身于我们无情的脚下。

    大姑看着被扔在地里的香瓜皮,还有被踩得破肠烂肚的香瓜,心疼极了,指着我们一个个骂道:“你们简直比偷瓜贼还可恶啊。”第二天,她坚决不让我们去了,因为我们连吃带破坏的香瓜比被人偷去的多得多。

    大姑的香瓜成熟后,她转身一变又成了瓜贩子,骑着三轮车往返于瓜地和街里,开始卖香瓜。大姑种的香瓜是金黄色的,品相好,又甜水分又足,加上价格公道,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全销出去了,大姑也“狠狠地”赚了一笔。

    就这样,大姑的角色在农民、菜农、瓜农和小摊主之间不断转换着。本以为生活会朝着更好的方向继续下去,没想到遇上城镇街道改造,大姑的早点摊位被列入了整改名单。要不被取缔摊位,要不租门市。可租门市就要投资更多的租金,对于这笔钱,大姑拿不出来,只得厚着脸皮跟亲戚们借钱。

    那个年代,各家各户也没有太多富余的钱。大姑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在几个亲戚的帮衬下,终于凑齐了租金。

    就这样,大姑和大姑夫俩人一起在靠近街中心地段开起了餐馆。大姑还是负责早点,晚上又在店里帮忙,忙前跑后的。大姑夫因厨艺了得,做了掌勺的大厨。夫妻俩厨艺好再加上俩人服务也好,餐馆的生意渐渐地越做越好。虽然又苦又累又操心,大姑家的日子却在餐馆锅碗瓢盆的碰撞中,过得越来越红火了。

    有时候,一个人顺风顺水往高处走时,半道上总会出现一些坎,或大石头挡住她的去路。生活突然就跟大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我的那个从小机灵淘气的表弟,有一天在家里玩着玩着不知怎的,突然倒在地上,接着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大姑和大姑父立马带着表弟去医院抢救,病因查出来了,可这个病终身无法治愈,只能长年靠吃药维持生命。

    大姑为了给表弟治病,给在外地生意的大哥,也就是我父亲打电话,想去他那里做生意。在我父亲的支持下,大姑果断卖掉了餐馆,背井离乡,拖儿带女地投奔了我父亲。我父亲帮我大姑租了门面,做起了批发代理。

    九十年代,那时还是实体店的天下。做批发代理,常常身上揣着现金搭乘火车辗转几个城市去厂家进货,其中的辛酸大概也只有大姑知道。

    一个能扛着锄头下过地,能贩卖各种瓜果蔬菜,也能走南闯北的女人,早已是身心如铠甲勇士般坚强。

    在很多年后,我大姑跟我说:“你大姑夫当时只愿守门市,出门进货的事儿完全不管。我坐在火车上,兜里揣着钱,整晚都不敢睡。”

    可是,谁也没想到,一个大字不识几个没有文化的大姑,竟把自己的批发门市经营了起来。一年、两年,三年五载,凭着那一股子做啥就要像啥的劲儿,坚持做了十几年的批发生意。

    也许是因为从得知我表弟得病后,大姑对他便过于宠溺。我表弟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整天无所事事。他那会儿已经结婚还有了一个一岁多的儿子。如果他好好跟着大姑做生意,一家人的生活也能过得其乐融融的。可表弟得了那场病后,整个人也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家里的生意他不操心,门市有父母和媳妇,他“光荣”地继承了我大姑夫的“优良传统”,当起了甩手掌柜。

    渐渐地无所事事的他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刚开始伸手跟我大姑要钱。后来我大姑不给他钱后,他从家里偷值钱的东西去卖。有一次直接把他媳妇儿一块值钱的手表去卖了。他媳妇儿禁不住他一而再而三地这么混下去,撇下儿子,跑了。

    大姑去苦苦哀求儿媳妇,可女人的心一旦被伤透了,心凉了,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为了换一个全新的生活环境,大姑选择了放弃眼前的一切。她果断把门市转让、尾货处理完。年近50岁的她带着一家人回到了小镇。

    回到小镇后,她一边抚养着孙子,一边又拾起了早已生锈的大锄头,把荒废的田地又重新开恳出来,种水稻、棉花、花生、黄豆、地瓜和油菜籽等,能种的她都种上了。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家里的一切渐渐安顿下来后,大姑利用手上的资产以及家里的田产,竟然在自家地上找人盖起了楼房。由一个农民的身份一下转换成了“房地产商人”,大姑在盖楼前,除了留一套房自家住外,其它十几套房子全部预售出去了。

    现在的大姑,儿子的病情也趋向于稳定,孙子上了学。她和大姑夫种着地,农闲时又在自家的门市上开了家麻将馆。有时遇到三缺一的情况,她也和客人一起搓搓麻将。

    这就是我的大姑,有着永远不向生活低头的决心和勇气,永远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势迎接着生活的洗礼。

    含着莲子心长大,又在几经沉浮的人生中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角色。由农民、小贩、餐馆老板到门市批发商人,终又回归于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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