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冰冰的吧,现在数起开,少说也有二十来个年头了,这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恍恍惚惚中也竟也已占据了我人生中的六分之五。
印象中的冰冰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小时候不曾怀疑过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也拥有南方血统。具体我俩是怎么成为朋友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现在想想, 或许正是因为她本身也拥有这样的异乡背景,所以才能够愿意接纳我这个寄读生吧。
那时候的我常听到大人们说到“借读费”这个词,我倒是一直没搞懂,这个词是个什么意思。后来我知道,如果是异地他乡的孩子,到另一个城市上学,即为“借读”,指“借地方读书”。自然也要比其他本市的孩子多交一些学费,叫做“借读费”;至于学费到底有多少,这我倒不太清楚了。
这些年我也一直认为自己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再和她又比较起来,惊觉标准仍旧是字正腔圆的,无形中京腔却被磨去,沪调略显一二;总以为能够再像安装硬件一样重新接上小时候的口音,这次再见到她,却发现失去的的确是不在了,学、没有把个月,的确是学不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定了型,想要再变,却是难又难了。
小时候我的朋友不多,但印象中能够被我称得上朋友的,冰冰算一个。年代久远,记忆稀疏;小学时虽然试着学写了一些零散日记,但又碍于认识的字词少,多用拼音或错别字替代还没学过的生字,若是实在写不出来,便用些涂鸦或好看的贴纸,表达一下当日心情的阴晴圆缺。冰冰是不是也从小记日记,这我倒不清楚,但是她对我小时候做过的糗事却都能记得一清二楚;说出来的事情有头有尾,我听得入神,好像又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前两年冰冰给我讲了这么一段小插曲:有一天大家在教室里,远远听到在走廊另一端的我边喊边跑,却不知道在喊些什么,终于等我冲进教室,她们才听清楚了——“不好了,厕所的水龙头坏掉了。关不掉了!”看起来我都急得要哭出来了,她和其他女生跑去一看,原来是我把水龙头的方向拧反了;“关”应该是顺时针方向,我在那里站了好半天,往左几圈,又往右几圈,拧来拧去关不上,看着哗哗浪费掉的水心里又自责,旁边也没有人,只得跑回去求救。
记得刚进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冰冰就是班长,上课前站在讲台前面喊“起立”,那可光荣了。第二年的班长是王楠,第三年是我。第四年是谁我倒不记得了,我只知道,第四年的时候,冰冰转学走了,去了朝阳区;第五年我也转走了,回了上海。
那时候并没有写些联系方式的意识,那个年代的转学,在我们的理解中,几乎就等同于此生不再相见了吧。到了高中再转学,虽然请全班都写了同学录,却并没有真正去保持联系;反而是那些没有留下通讯方式的朋友们,心里想着、念着、祈祷着,便也竟然有梦想成真,能够重新相互找到的那一天。
重新找到冰冰,确是在2011年,那天我坐在宿舍里研究着人人网,想着把自己所有的院校都输入进去,看看会有哪些奇迹出现。同名同姓又同年同月同院校的人的确不多,也很好找;好巧不巧,信息发出去几分钟之内就有了回应,或许这也是一种心灵感应呢。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也知道了我们的时区仍然相差不远,她在英国,我在德国。
我们讲啊讲啊,讲到她的姥姥姥爷过世了,讲到以前一起跳橡皮筋的小伙伴,讲到我们的求学,好像足足用三个多小时,弥补遗失的二十年。
第二年,她飞去柏林看当时的男友,我便买了长途车票去找她。第三年,她在哥廷根读语言,又结婚,我便过去当了女方的证婚人。
两年前回上海过年,冰冰请了假,坐了高铁来看我。那时候我看了什么好吃的都想吃,活脱脱一副看见食物就挪不开步子的馋样。春节吃餐馆的机会多,虽然有些水土不服,但我还是尽量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吃美食的机会。冰冰到来的时候,我已经连续吃了两天大餐,晚上夜谈,桌上床上椅子上又被奶奶特意堆满了零食。她说我听,嘴巴没闲着,一个劲儿地吧唧着各种虾条饼干;夜深去睡,我顶着圆滚的肚皮左侧侧右翻翻,总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置冒酸水的胃的地方;不过半小时,终于忍不住恶心跑去厕所呕吐。第二天冰冰回家的时候,我病殃殃地瘫倒在床上,也没去送她。
这个春天,冰冰和我又团聚了,这次的地点是在法兰克福。我从机场接了她,便带她去法兰的市中心步行街溜达,周末照例没有商场开门,却有些饭馆咖啡厅,也是开门做生意的。我们在河畔下车,天气很好,游客很多。她的行李丢在后备厢,我空着手斜背着个挎包,里面赛了件外套和一大瓶水。
饭点已过,我俩都还没吃饭。她也没拿定主意想吃些什么,虽然肠胃不好,却心心念念想吃冰淇淋喝啤酒。我们走着,沿路白玉兰笑得露出了牙齿,樱花舒展了身子骨,连梨花迎春郁金风信子都不甘落后。
我说:“你真是运气好,这是德国开春以来第一个暖日。”
她开心地露出了牙齿,“北京这两天突然降温,居然又飘了雪;去布拉格的那天也正好是暖日,今早起飞的时候又冷得披上了大衣。”
我也笑了,“看来,是你把太阳带来了呢。”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急着赶去景点拍照,也不需要看表追着火车;树荫下,石阶上,草坪上,喷泉边,到处都坐满了同样闲晃的客人;涂了金色和银色的街头雕塑表演者、用勺子树块铁皮制造手工艺品的工匠、吹拉弹唱面带微笑、晒太阳的长短毛猫狗、不知忧愁昏睡在婴儿车里的娃娃、穿火焰色比基尼在阳台侍弄花草的女士。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终于,饥饿的肚皮指引双脚的方向,我们去吃了中式点心;她虽然也吃了些,但多是看着我在狼吞虎咽。我又不记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了,多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吧。毕竟伤痛的事情虽已过去,我却也不敢问,不想戳到她的痛处。是否还会心痛,我不得而知,现在是否又有喜欢的人,我也只以调侃的形式问着她,她笑着说那只是同事而已,我便也了然于心了。
决定了晚饭去吃美因茨的烤猪蹄,我便也死了去搓一顿火锅的心;也罢,主随客愿,她既想要吃烤猪蹄,那就去吧。我翻看着手机里有趣的东西,比如最近画的画,唱过的歌,写过的故事;便又突发奇想地说,“来吧,我们去最热闹的地方,可惜没带筐,不然可以收集点硬币。”她也是习惯了我的胡闹,便说道,“唱也是可以的,只是,我这些年都不太听歌了。”
我拉着她,走到法兰最大的商场前,立定,借了她的耳机,正儿八经地开始摇头摆尾起来;她也是认真,忍住笑,录下了我这勇敢当街唱歌的一刻。
商场大门虽然开了,里面却没有营业的店,只有两家咖啡店在卖着冷饮。我们走上去,我又扯开嗓子——“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余光瞄见从身后走来两个黑头发的同胞,特意绕到前面看我的脸,我被这一看,突然觉得老脸一红,不好意思起来,便戛然而止;待四周又没人了,便又开始扯嗓子。只是这一看,搞得冰冰也害羞起来,跑到离我十步之外,面朝另一个方向。
唱歌是个很感染情绪的东西,唱得开心了便会停不下来,我坦白到目前为止只会唱三首歌,但是小时候的歌也是可以唱的。还记得小时候在合唱团里,我们站在第一排,那音乐老师叫我们第一排的女生掐兰花指,做从竹篮里打水的动作,我觉得变扭,不肯做;老师便把我调到了后排,把后面的女生调到了前排。
我们又说起小时候有个舞蹈课,应该跳的是“春天在哪里”或是类似的舞蹈吧,我这样想着。我们给自己都做了道具,戴在头上,是绿颜色的树木手拉手,贴着金灿灿的萤火虫闪闪发光;在退下舞台的时候我的帽子掉了,没能捡起来;合影的时候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头上没有戴森林,又恰巧我站在正中间,数年后再看照片,竟然觉得我倒是顶着黑色花瓣的花,格外出挑了。我说到,“那时候可不知道绿帽子是不能戴的呀。”她笑了笑,或许只是好像笑了?我不记得了。
我便开始边走边唱,调子从一首歌串到另一首歌,我笑,笑起来的声音有感染力;我暂时地忘记了工作上的压力、暂时忘记了我想吃火锅但不得不吃猪蹄的不愉快、我想用笑声,用笑声,用无尽不竭的笑声感染她,让她也能暂时地忘记不愉快,或许她一直都很愉快,只是我觉得她或许会寂寞和孤单。但这都不要紧,我想试着唱,用歌声,用笑声,填满这个下午剩下的每一秒钟。若干年后,如若再想起,她应该是开心的,觉得我很傻,傻得笑,笑得傻。
我说,“走,我到河边再唱一首给你听。”
她说,她想停薪休息半年,再来继续读语言,重新回到学校,因为她还是喜欢在学校学习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们走在桥上,从河的左边走到河的右边,我在天桥正中间站住,我们开始唱青春舞曲,是小学音乐课学的,合唱队唱的那首歌。我却忍不住笑,她也笑,路过的大叔大嫂爷爷奶奶小朋友同龄人游客路人们也在笑,我们笑得好像天上的太阳掉进了河里,好像河里的月亮升上了天上。手机录下了我们的笑声,也是这个时代人儿们特享的机遇吧。
我们走到了河水的右边,在椅子上找到了位置坐下来。
继续唱歌,也不合着拍子。手机录下了我们的歌,以后会不会再有这样随心所欲唱歌的机会呢,我想,只要愿意,应该是可以有的。
唱累了,我们又继续沿着河岸往前走。
河边太阳很好,也真正是今年第一次感受到太阳的温暖。河边的草地上,石阶上躺满、坐满、挤满了人。在人缝中找了块能够伸直腿的空地,我把外套铺在地上,我们便席地而坐。
左边的一对情侣走了以后,那块空地又很快被一个老奶奶的毯子铺上,我看着她从塞得满满的包往外摆家什,可真是有备而来呢。
她把当日时报扔了出来,看着翻卷的边角,我猜她已经读过一遍了。她踢掉脚上的帆船鞋,用草帽和墨镜遮住脸;先是四周环顾、又抱膝而坐,拿出艳红色的手机敲敲点点;站起、又坐下,盘腿而坐;她把包拉到腿前,从里面抽出一瓶已经开了瓶的白葡萄酒、仰起头悄悄地吞了一口,看着已经小半瓶消去,扭紧瓶盖又塞回包里。
坐不多久她又拿了手机站起来,开始拍四周这些同样在晒太阳的人们:有相拥相抱的恋人伴侣、有金黄的液体碰撞的玻璃杯、有随街头艺人音乐随意摆动的老老少少、有追逐打闹在树间练杂耍的青年男女、有野餐后在躺椅上酣睡的。
拍完照片她又坐下,当日时报躺在一旁,她把腿转了一个角度,想得到更多的太阳。又重复反复,终于她觉得没意思了,太阳光线的温暖不够抵挡河边草地传起的寒意了,她终于收起毯子,穿上鞋,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们不知道她等的人是不是爽约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没有在等谁;只是左边那块地,倒一直是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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