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卖的母亲

上个月，我的母亲走了。

按照母亲的遗愿，我和妹妹将她的骨灰带回了她的故乡-四川绵阳，埋在了草木葱茏，繁花遍野的山头。母亲在婚姻中挣扎了35年，终在化作一抔黄土时，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们即将离开绵阳。我一个人跑到山上，再次与母亲道别。

因为刚进入2月，绵阳的天气还有些湿冷。天色灰蒙蒙，我望着那延伸至天边墨绿色的草坪，像一块巨大的绸缎挽幛；那些低垂的树木，仿佛都在为母亲默哀；山间小河潺潺流淌的声音，像在为母亲悲鸣。一切美景，此时满目悲凉。伤心与不舍，让我泪如雨下。

然而在我转身离开的一刹那，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18岁天真美丽的少女，在远处山林里跑着、笑着，那是年轻时的母亲……

上世纪80年代，我们河北农村娶不上媳妇的穷光棍，大部分都会选择买一个“四川媳妇”。我的母亲叫鲜花，她是我的父亲花50元买来的四川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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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人如其名，因为是南方人，年轻的时候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有神，身材娇小，相貌可人，像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

可是母亲被卖给父亲的35年里，活活地从“人”变成了“鬼”。关于母亲一生中那些痛苦的经历，也成了我内心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

我的父亲兄弟4个，他排行老大。因为父亲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没有条件治疗，一条腿有点瘸，所以到32岁，他仍没有娶上老婆。再加上奶奶家一贫如洗的家境，父亲的三个弟弟也都没娶上老婆，看着家里4个光棍儿，奶奶心急如焚。

奶奶到处托人给父亲说媒，可是村里的姑娘们谁也不愿意嫁给瘸子。

当时，村里已经有几户穷人家“买”四川媳妇，奶奶见给父亲娶当地媳妇无望，决定“买”个四川媳妇。

一个炎热的夏季午后，太阳像个大火球，火辣辣地烤着大地，似乎快要把村里的土坯房烤化。知了高声地在树上叫着，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人们都想着法子纳凉。奶奶穿着一件白底碎花背心，在大树下摇着蒲扇乘凉。

这时，村里的媒婆王婆子急匆匆地来到奶奶家。她一边擦汗，一边笑逐颜开地说：“栓子她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天咱们村儿又到一批四川女孩儿。”

奶奶一听，腾地从石墩上站了起来，急忙把蒲扇递给王婆子。她高兴地说：“那明天我去选一个，我家栓子能娶上媳妇喽，我也能抱上孙子啦。”

王婆子热得汗如雨下，跟奶奶说：“栓子她娘，先别光顾着高兴。快去给我挖一瓢凉水，我快热死啦。为你家这事儿，我也是跑断腿喽！”

奶奶小跑着去给王婆子倒凉水去了，心里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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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奶奶带着父亲就去王婆子家选媳妇儿了。

王婆子家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男人。父亲跟奶奶走进王婆子家黑洞洞的土坯房里，王婆子和另外一个男人坐在炕头，墙根处的长凳上坐着三个女孩，年龄18岁左右。

三个女孩的腿和手全被绳子捆着，嘴里塞着布。她们的头发凌乱，眼神无光，脸上、身上有淤青，一看就是被打过的痕迹。

我的母亲鲜花就在其中，她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皮肤白皙粉嫩，眼睛大而深邃。因为她的相貌最出众，奶奶和父亲一眼就看上了。

奶奶跟王婆子讨价还价，母亲最终以50元的价格卖给了父亲。

50元！买了一个女人的一生，葬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两天内，母亲就被父亲五花大绑地娶进了门。

为了防止母亲逃跑，父亲把她锁进了马棚旁边的一个柴房里。母亲吃喝拉撒，都在那个柴房里，没有一点自由。

刚嫁人的母亲，18岁青葱的年纪，没有爱情，没有幸福。这场婚姻买卖，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母亲想逃离这里，想回家。她在柴房里歇斯底里地大声哭泣，拍打窗子，用头撞墙，可是全家人对她疯狂举动无动于衷。

父亲只把母亲当成了一件商品，当成了一个生育的工具。

村里人说，被拐来的新媳妇都想逃跑，都有这样的狂躁的举动，等他们有孩子了，就能安分了。

后来，母亲在柴房里怀上了我。她自知无力再挣扎，开始变得乖巧，默不作声。奶奶把已经怀孕的母亲接进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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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时候，母亲抱着我，经常以泪洗面。她望着南方，用四川方言念叨着：想回四川，四川好，想爸爸妈妈，想吃大米饭。

从我记事起，母亲为了回家，“逃跑”过两次。她第一次“逃跑”时，我4岁，母亲给我和2岁的妹妹买了几块糖，亲了亲我们，泪眼婆娑地离开了家。

后来父亲发现了，从火车站把母亲追了回来。当时，她是跟另外一个“被拐卖”的同乡一块“逃走”的。

父亲把母亲带回家，用绳子把母亲捆绑起来，拿起赶马用的柳条往死里抽打她。

我只记得母亲被父亲打得一声声惨叫着，身上一条条的血印，衣服被打烂了，渗着鲜血。我吓得大声地哭着，从那时起，我从心里开始痛恨恶魔一般的父亲。

母亲第二次离家出走是在我7岁时候，我的弟弟才6个月大。母亲带走了弟弟，那一次母亲“逃跑”成功了。

父亲四处找母亲，一路找到四川绵阳，却杳无音信。

因为母亲是被拐卖来的，所以父亲也不知道我的外婆家到底在哪里。母亲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母亲离开我们的那段时间，我和妹妹日夜想念着母亲。村里多事儿的人跟我说：“你娘走了，你娘不会再回来了，你娘不要你了。”

每每听到这些话，我眼泪就会止不住流下来。我会愤怒地反驳那些人，坚定地说：“俺娘一定会回来的！”

我想念母亲做的辣椒酱，炒的川菜，想念她那四川乡音，想念母亲的怀抱。

寒冬腊月，快要过年的时候，母亲抱着弟弟回来了。这次不是父亲把她找回来的，是母亲自己主动回家的。

那段时间，母亲带着弟弟拼命逃回了四川，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但是她在家里每天思念着两个女儿，怅然若失的痛苦又一次笼罩着母亲。

她知道，那个远在北方的家里，令她曾经痛苦、挣扎的地狱，有了她连着血脉的儿女。母亲最终选择了离开四川的家，飞蛾扑火般地来回到我们身边。

母亲回到家后，不再一味地沉浸在思念家乡的痛苦中，她变得特别勤劳，不言不语，每天只是埋头干活。

我的父亲看到母亲的变化，欣喜万分，也害怕再失去母亲，对母亲的态度温和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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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因为是买来的外地媳妇儿，所以在家里一直没有地位，尤其是我的三个叔叔都娶了本地媳妇之后。

奶奶和我的三个婶婶都看不起母亲。分房、分地、分锅碗瓢盆，我们家永远都是最少的。全家人一起吃饭，涮锅洗碗的永远是我的母亲，但母亲并不太在意这些，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我12岁的那年，父亲去省城打工，母亲一人在家操持家务。因为母亲长得漂亮，人又好，邻居大壮叔叔经常会帮母亲干一些农活。

二婶最喜欢在背后嚼舌头根，给别人穿小鞋。有一次，母亲生病了，大壮叔叔帮母亲在玉米地里浇水，被二婶看到了。她嫉妒母亲有人帮忙，而她只能自己干农活。二婶开始在村里散播母亲和光棍大壮有一腿，母亲“穿破鞋”……

二婶把母亲又一次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村里人在背后对母亲指指点点，风言风语越传越难听。

奶奶骂母亲不检点，把远在省城打工的父亲叫了回来。父亲听说母亲给自己“戴绿帽子”，不问青红皂白，又是一顿暴打。

那天晚上，母亲在绝望与痛苦中，选择了喝农药自杀。

因为发现的及时，母亲被送到了镇上医院洗了胃，又活了下来。但因为身体和心理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母亲变得有些神志不清。

虽然母亲精神出了问题，但她还是会细心地照顾我们，照顾家。她只是总爱发呆，嘴里总念叨自己四川的家，四川的母亲。

在母亲40岁的时候，我们通过各种渠道联系上了四川绵阳的外婆家，带着母亲回到家乡探亲。二十多年来，除了她逃跑那次，第一次回到家。

回到家乡，母亲满心欢喜。她喜欢跑到村口的山头，呆呆地看着家乡的山、水、树。她用方言唱着童年的儿歌，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笑容。

后来，我们每年都会带母亲回一趟四川老家。我们长大后，家庭条件越来越好，姐弟三人对母亲孝顺有加，母亲的病情也有所缓解。在晚年，母亲的脸上才流露出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与安宁。

母亲经常给我们讲起她被拐卖的故事。那时，四川太穷，家家户户吃不饱饭，一帮人贩子到她们山村里去招工，说要带她们去北京打工，找好婆家。

这些姑娘们怀揣着梦想，随着人贩子来到了北方。他们却没想到，从他们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噩梦就开始了。

这些女孩子被拐卖到地方离北京很近，却又很远。天堂与地狱，只在一念之间。

母亲临终前，叮嘱我们一定把她的一部分骨灰带回四川。因为她的家一直在那里，她不属于北方，不属于暴虐的父亲。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母亲，您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