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撑着把伞漫无目的地走着,天阴沉沉地飘着些小雨,淅淅沥沥,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跟着母亲到另外一个新的地方。一想到无止境地搬家,变换地方,心情就很烦躁,情绪激动得无法控制。
我清晰地听到就在我夺门而出的一瞬,母亲在低低地啜泣。不知道走了多久,当我把心绪拉回来时,眼前高大浓密的丛林中的小木屋安静地坐落着,周围的栅栏上布满牵牛花(那是依如最喜欢的花),透过栅栏,依稀可以看到院子里种满了仙人球,在那浓密的刺中开出黄色的或红色的花,很漂亮,却让人不敢靠近,因而它的花可以开得很久,却不受到摧残。那是王依如的母亲生前最喜爱的花,但依如却不喜欢。
一中年男子撑着把黑色布伞静静地站在栅栏门外,定定地望着小木屋,黑色的皮鞋上溅了很多泥巴,裤脚全是湿的。看来已经站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我认出了这个男人,尽管我只见过他一次,那还是三个月前,那天同样下着雨,不过是倾盆大雨,天黑得令人生寒,我记得那是我搬到这以来见过的唯一一次下得那么大那么久的一场雨,大的可以冲刷掉人们脸上的泪水和哭声,久得可以洗净人们心中的污垢和记忆。
我轻轻地走过去,打了一声招呼,那男人回过神来,定定地望着我许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你来了。说完转身离开了,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整个后背都湿透了,昂贵的西装也掩饰不了他的憔悴、衰老,头发几乎全白了,我记得三个月前那还是一头很黑的头发。望着那个男人离去的背影,有那么一瞬,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屋子里的陈设一点也没变,只是多了一些灰尘,看来他始终没进来。桌子上还放着几本书,书全都裹上了封面,看不清书名,依如不许我碰它们,我只记得其中有一本我见过,那是在开学典礼上,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依如。那时她就是拿着那本书安静地坐着,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也不见有谁去跟她交谈。苍白的脸上冰冷而且毫无表情,一头柔顺而浓黑的直发安静低垂着,越发显得脸苍白,淡淡的蓝褶裙,让人看着心疼。这是依如给我的第一印象;安静、冷漠、忧伤。之后,从同室舍友林小云口中得知依如—她是当年ⅹⅹ大学的新生代表,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来,但她拒绝了任何发言机会,安静得令人畏惧,几乎不开口说话,也很少来上课,总是一个人静静地走着,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看书。据说有一次依如在食堂吃饭,学校里号称搞笑天才的两个风云人物过来搭讪,两人的幽默风趣使得周围的同学都捧腹大笑不已,但依如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一直安静地吃饭,最终弄得两搞笑天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挺直腰杆做人,经历了这次不大不小的风波,XX学校再无勇者敢去主动与这位安静得令人害怕,冷漠得令人窒息,眼里总带着忧伤的女孩搭讪。久而久之,依如就被冠以“刺猬女孩”的称号,而她的刺是她的安静、她的冷漠。
“刺猬女孩”、“刺猬女孩”……我苦笑着低声不断地重复着,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在了那张陈旧的照片上,照片中的年轻妇女正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女孩坐在有着青藤蔓和紫丁香的秋千上微笑着,那种微笑我曾从许多母亲的脸上见过,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幸福而甜蜜的微笑,承载着一个女人的温柔与一个母亲的慈爱。年轻女人美丽而纤弱,双眸却透着坚韧,小女孩也在微笑着,天真无邪,干净澄澈。
已经有多久了,久得我都想不起,这样的笑容是真实的存在着的,这样的笑容我在某个时刻也曾有过,这样珍贵的母女情分,在我与母亲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中我不曾想起;在我眼睁睁地看着泪珠从母亲地双眸中落进抽屉我不曾想起;从我夺门而出的那一瞬我不曾想起;或许从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了忘却。
“母亲”这两个沉重而又幸福的字眼,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令我只剩下疼痛、逃避、甚至于麻木,却又像烙在心上一样,去不掉,逃不开,那是一种流着泪的幸福。或许,母亲与我正如两只在寒冬的刺猬,彼此身上都长满了刺,靠近了又会把彼此刺痛,离开了又会寒冷,只能一次次靠近了又离开,离开了又靠近。
依如,你现在应该坐在有着青藤蔓和紫丁香的秋千上拥着你的母亲幸福而甜蜜地微笑吧!对,现在,你一定在微笑着。你的母亲,那个柔弱而执着的女子,也正在微笑了。
第一次听到依如提到她的母亲是一次意外,那天我和汪泉去购买体育器材,为了赶上灭绝师太的晚自习,我们特意绕道到学校附近的那条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径上去,为了节省十几分钟的路程。像很多极具幻想性又极具恐惧极具吸引力地方一样,我和汪泉现在正在踏着的这条小径就是那样的地方,小径的南面通往学校的一个小侧门,而它的北面则通往一片紫竹林,它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就在于这片紫竹林。据传闻这片竹林里常常有一个白色身影如鬼魅般出没于雨天和雾比较浓重的早上,据说曾有人见过那一白影在雨中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披散着,那人刚开始以为只是某个伤心人在雨中自虐,但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得雨水顺着雨伞滴湿了他的双肩,久得他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白影还是没动一下,那人自此以后很确定地想当然地认为那白影一定是女鬼。
女鬼,一定是女鬼。
很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这些事我都禁不住一阵阵心疼。世人的随波逐流、以讹传讹、疑神疑鬼、一叶障目也不过如此。但可笑的是那晚的我不也同样是心里发凉吗?要不是为了抢那十几分钟躲那位灭绝师太的铁爪,避开那暴风狂雷狮吼。也正是在这种机缘凑巧我听到了依如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及她的母亲。那柔顺而浓黑的直发转身之后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如那夹杂在土灰中的深白色,对,深白色。记得当时汪泉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林红我告诉你那晚依如在那微弱的汽车灯光中的脸不是一般的白,不是一般苍白,对了,是深白色。还有旁边那黑得反光的宝马和依如那冷得吓人的语气那奇怪的话语——告诉他,别再来干涉我的生活,否则,明天……或许我就跟他的妻子一样……从他的世界永远消失!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依如口中的他的妻子就是她的母亲。
或许是历经了较一般人不一般的经历,我过早地懂得那苍白的脸,冰冷的双眸中承载着的满是仇恨。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我曾在母亲的眼中也曾看见过。
可以说我是唯一一个陪伴着依如走过最后的那段日子的朋友,依如也曾说过我是她的唯一的朋友。是吗?在很多年以后我在许多的不经意间或有意间我都觉得自己最多只算得上半个朋友,也仅止半个而已。相似的和不一样的,这些都使我最终成了她的朋友也终究是不懂她,就如同我不懂得母亲一样。我不懂得依如为什么那么恨却会做那样的决定,或许那不是去做一道选择题,那是一种本能,一种……
我站在桌子前犹豫一下,还是拉开了那个依如很紧张的抽屉,惊讶地发现满抽屉都是依如的母亲的照片,还有小依如的,每一张都带着灿烂的笑容。我一张张地翻着,心一阵阵地揪着,是怎样的改变才让一个那么爱笑的人变得不会笑了,又是什么样的错过才让原本最亲的人成为彼此的刺,不能留也不能拔。指尖滑过照片有些发黄的边框,落在淡蓝色的日记本上,指腹粘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如同那段藏在角落的往事,那些带着雨水的记忆:
今天,是我六周岁的生日,妈妈说过今天要送给我那条浅绿色的小褶裙,那是上次我跟妈妈一起逛百货商场是看到的,我还记得自己那时眼睛一直盯着裙子看,却不敢跟妈妈说,没想到妈妈却记得,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但是,天都黑了。妈妈为什么还没回来,爸爸也没回来。我很害怕。
1994年6月7日
昨天,我无意中看到了妈妈的日记,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从家里走出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学校的,脑袋里始终都是昏昏沉沉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都是日记本上的字,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惶恐、无助与不知所措。这种感觉甚至在母亲离开的时候我都不曾有过,因为那时的我还有可以依靠的人,而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2004年6月7日
我彻底地离开了他,16岁的我,带着孤单与无助。为了生活,拼命地工作,拼命地读书,我从不敢让自己有一丝时间来思考,我害怕自己想起,我害怕想起……
孤立无援的日子里,我尝尽了生活的艰辛与各种冷嘲热讽,但我好像都没有了感觉,是呀,心都是空洞的,痛都感觉不到,其他又算什么呢?相反身体的劳累会让我暂时忘却。因为我怕自己待在他身边多一秒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我恨……当美好的回忆不复从前,当悲哀已成定局,我无法释然,亦不能决绝的恨,但我能决绝的离开、不再相见!
2004年7月1日
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XX大学,那曾经是母亲的母校。作为新生代表,原本是要上台发言的,但我拒绝了。多年来的冷漠、安静,我已经习惯了不开口言语。我没有丝毫的开心,作为第一名的新生代表,我只是感到很安慰,因为这里是母亲的故乡。
今天,我终于找到了母亲日记里提到的小木屋,我从没能来过,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次也没回过她的故乡,也很少提到。小木屋的一切都跟母亲在日记中提到的一样,因为外面一直都在传言这里闹鬼……
我在篱笆旁都种上了牵牛花,我喜欢这种花,平凡而璀璨。
就像我至始至终想要的幸福。
2004年8月15日
母亲,今天我在XX大学,又遇见了那个穿着淡淡蓝褶裙的姑娘,她跟您一样美丽,只是她不爱笑,不像您,笑起来很温暖、让人感觉整个天空都亮起来。
但我总忍不住靠近她。她的身上总透着一种倔强、执着、韧性,眼睛里藏着沧桑却又有星辰,但我总能感受得到她隐藏的疏离与忧伤。
她静静地看着我时,我总感觉她能懂我;很奇怪,她笑起来时,我恍惚之间好像看见您在微笑。很奇怪,是不是?
2008年10月8日
我时常会在报纸上看到他,他似乎越来越风光了,已经从当年的一个小职员爬到今日的XX集团总裁。他没有放弃过找我。我当初离开时,只留了一句话:
别来找我,我不希望你在我的生活中再出现。我已经知道了,母亲在我六周岁生日那天离开的真正原因了。
是的,他有今日,全是靠了出卖母亲,“出卖”,多可笑的两个字。母亲为了这个男人,什么都放弃了,她的青春,她的梦想,她的家人朋友,她的小木屋,最终连她自己都放弃了。什么都放弃了,可是她最后停留在世间时,眼角却是在流泪。
他居然能亲手把母亲送给别人……只……为了往上爬……在我六周岁生日的那一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穿着淡淡蓝褶裙的母亲,是多么的美丽与幸福。可当我再次看到母亲时,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没有温度,不会宠溺地跟我说话,也不会拥抱我,微笑着递给我浅绿色的小褶裙了。
“出卖”……蓝褶裙……“出卖” ……蓝褶裙……“出卖” ……我的脑子神经质地闪过那些曾经相似的场景,双手颤抖不已。
“……啪……”一声闷响伴随着淡蓝色的日记本从手中跌落扬起一片灰尘……
我痛苦地闭上双眼,眼前是我夺门而出时母亲低低啜泣的身影;我和母亲一次又一次奔走在陌生的旅途中,夕阳的余晖下是一大一小的影子;我和母亲在冬季的雨夜相拥时脆弱;母亲紧紧揣着怀里的烤红薯朝我走来时满足;我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蓝褶裙时,她双眸中满是星辰,而我就是她眼中最亮……
依如淡淡的蓝褶裙浸满了鲜血,沾满了鲜血的苍白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我衣服,口中一直喃喃地重复着:不许他踏进这里一步。一直到那双手从我的胸前垂落……那个浑身是血站在栅栏外的男人,神情恍惚地低喃着:为什么要救我。
许过的流星会坠落;
但你不会;
你曾看懂我深深隐藏的脆弱;
也曾看到我眸中的星辰。
……
多年以后,我在网上无意中看到关于刺猬的特征的描述:体背和体侧满布棘刺,头、尾和腹面确是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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