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瓷砖,反射着白炽灯干巴巴的白光,病床上皆铺着洁白的棉被,病人的脸皆消瘦惨白——白、白、白,白得吓人、揪心,难以呼吸,生命从洁白的天堂里开始,卒将在这团白里逝去。
满目皆白,不免让病人个个唉声叹气,脸一个赛一个地白下去,赶集般消瘦下去,于是护士们想出了各种法子给这片白增光添彩,往画布倒油彩似的,昨天提来一笼多嘴多舌的鹦鹉,明天摆上几盆正开烂漫的花,今天,则买来一只金鱼。
说到金鱼这种东西,大多人都带点鄙夷不屑,谁是六岁小孩子?早不对这东西感兴趣!属实属实,况且金鱼这东西既呆头呆脑,心脏又小巧玲珑,恐怕记性不好,心胸也宽大不到哪去。
护士将金鱼缸摆放在窗台上,紧邻着鹦鹉笼子,转过身子来,对病人说:“看,新买的金鱼,活蹦乱跳着呢,你也加把劲,好好活起来,可不能让金鱼比下去。”
金鱼在鱼缸里上下雀跃着,听到这话,顺着护士的目光看去,病人正躺在床上,弧形的鱼缸挡住了金鱼的视线,她看不清楚,只能看出是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套着松松垮垮的条纹病服,头发稀稀疏疏,脸色吓人的白,眼睛中看不出半点光彩。
男孩微微点头回应护士,看样子身心俱疲,可不是,一生中最不可挽回的年华全都葬送在这白茫茫一片中,如何不唉声叹气?
白白白,白得刺眼,金鱼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一片白色,人的脸色、医务人员的衣服都是白色,这样下去,自己也免不得变白,身子骨透明起来,小小的心脏清晰可见。
“你得小心点,”一旁的鹦鹉开口说,“在这待久得掉色。”
金鱼看向鹦鹉,它的羽毛尖端已经开始泛白,就好像一只纸糊的鹦鹉,往消毒水里一泡,上着斑斓的色彩一点点脱落下来,滴答滴答。
“你像纸糊的一样。”金鱼说。
“是的,再像不过,但我确实是地地道道的鹦鹉,”鹦鹉说,“活生生、肥嘟嘟的鹦鹉,绝不是什么死物。”
顿了一会,鹦鹉又说道:
“不过以后可能死,绝活不长,来到这里的都活不长,包括你、我,还有病床上那小孩,都逃不过。知道医生怎么处理死掉的活物?直接拿去烧掉的,烧成灰,下场好的有个盒子装着,不好的——比如我们这些动物——直接混着煤灰倒掉。”
“我不会死,往后还得活着,活到自然死。”金鱼说道,她左右游了游,不住地盯着男孩看,却如何也看不清,蒙着一层薄雾一般。
男孩似乎在看书,金鱼看不见书名,只看见那依旧是一本白茫茫的书。
“何以见得,何以见得,你比我弱小得多,心脏也微不足道。”鹦鹉哇啦哇啦叫起来,上下拍打这翅膀,拍掉了许多羽毛,显然对于金鱼的发言很不满。
“心脏虽小,完全够用,各种东西,大小是不必在乎的,效果是关键,有时候大螺丝未必比小螺丝好用。我的心脏完全够用,小巧玲珑,结结实实。”金鱼反驳道。
“那是那是,这倒是的,”鹦鹉点点头,“够用就行,心脏这东西只要一颗就好,太多反而坏事,大小也要正好合适,太大不行,太小不行,还得刚好。且最最重要的一点,心脏这玩意,千万不能带口子,要是带口子,那可不得了,一弹一压地跳动起来,血液也跟着从口子里挤出去,像个带缝的泵一样的,可要命的。”
“心脏也会带口子吗?”金鱼问道。
“当然,世间万物除了水之外,什么都能被割一个口子,我没来这之前,看过人焊接钢铁,卷尺量好,白粉笔画上一道,拿着个枪似的东西,往上面一划,火花四溅,叫人看的晃眼,突然,哐啷一下,那铁就分成两半,轻而易举,切口工工整整。”鹦鹉说。
“至于心脏呢,”鹦鹉继续说道,金鱼开始觉得他有点烦人了,“心脏带了口子,可就是一种病了,要命的病,医生要叫‘先心’来着,全称记不清了。”
金鱼若有所思,往下沉了沉,口吐几个泡泡,在塑料制的海草旁边游了游,真是,何苦买这塑料的呢,不如没有,留个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天渐渐暗了下来,黄昏降临了,黄昏之时,又被称逢魔之时,那片带着迷幻色彩的旧黄色光线,浪潮般淹没了世间万物,现在是生与死最接近的时候。
男孩看着黄昏,他把它比喻做熔浆,太阳是座活火山,每天这时都轰隆隆地喷发出熔浆来,淹没一切,他希望自己也能死在这片熔浆里,这片泛黄的海里。
想到这里,他不知不觉地落了泪,自己啊,既不能按自己的方式活,甚至不能按自己的想法死,一无是处,徒增烦恼。
“主人他得的是这种病吗?”金鱼又瞥了一眼男孩,朝鹦鹉问道,她似乎觉察到男孩的脸上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划过。
“那可不是嘛,就是这要命的病,听说是与生俱来的,想必运气不是坏了一星半点。”鹦鹉说。
“治不好?”
“唔,要治还是有办法,不过人类的事情,你懂,凡事离不开钱,这孩子出身不好,父母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勉勉强强供点住院费,还是院长苦口婆心地去劝的。”
“真是可怜,”金鱼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男孩,隔着水的玻璃,倒映来的光线弯弯曲曲,很难看个真切。
真想看一眼那孩子长什么样,金鱼心想,于是她说:“我决定了,我要治好他,让他可以到外面去,不必沉闷在这白色的房间里,每天闻着消毒水难以忍受的味道。”
“我要让他可以背上书包,可以窝在图书馆看自己喜欢的书,看个心满意足;让他想要外出时就可以尽情奔跑,追风逐影;不想外出时,可以宅在家中,无所事事。我能在水中游来游去,他也应该有这个权利,他会去学潜水,遇到水母和鲸鱼。最后他还会找到自己爱的人,将这颗尽管千疮百孔的心,献给那个幸运的女孩。”
“你别开玩笑了,你有什么义务?不过是只被买来的鱼,缸中的塑料海草指不定是买你的赠品。”鹦鹉大笑一声,冷言冷语地说道。
“跟花钱雇工一个样,”金鱼说,“我被买来,就跟被雇了一个样,被雇了就得做点什么,所以我要救那个男孩。”
“呵,医生都束手无策,你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金鱼!一只金鱼!既没有上过医学院,也没有读过医书,呆呆傻傻,得有什么办法?”鹦鹉反唇相讥道。
“总得有办法的,”金鱼努努嘴,喃喃自语道,缓缓沉入水中。
“总得有办法的……”
入夜,万籁俱寂,四下半点声音不闻,圆月如一只巨兽默不作声地吞咽着所有声响。
突然金鱼欢喜的声音吵醒了鹦鹉,鹦鹉忍无可忍地往鱼缸里吐了口唾沫,可金鱼全然不顾,心中欣喜冲淡了一切,她摆动着尾巴,溅起一阵一阵的水,大声宣布道:
“我想到了,完全想到了,想得明明白白,可以治愈主人的方法。”
“说你笨头笨脑,哪里这般容易,能有什么方法?”鹦鹉问道。
“方法多得是,我能做到的只此一个。”
“说来听听。”
“那是自然,有言道是‘吃啥补啥’,主人心破了,自然得有另一颗心填补,虽然我的心渺小、微不足道,至少能让主人恢复一点。”金鱼说,眼中往外涌现出从未见过的坚定,自她做金鱼起,从来未有过此般强烈的情感,“我要把心脏献给那孩子。”
“……这或许是个办法,”鹦鹉想了想,说道,“但是你把心脏给了他,你怎么办呢?你的心脏虽然微微小小,但却是万万不能没有的——你会死掉。”
“这是我的使命。”金鱼说,心想在我把心脏献给他的那一瞬间,或许就能看清他的脸了吧。
“世界上不大有使命一说,至少我从不相信,”鹦鹉说,“我见过许多把心献给别人的人——热恋的情侣、热心的善人,至死不渝的夫妻……但最后往往是鸡飞蛋打,两个人的心都支离破碎,相当不堪。懂?付出永远是单向的。”
“我懂得,所以我想他也懂得,”金鱼说,“两颗心相互靠近的时候,啪嚓,一股暖流流过,总会有奇迹发生。”
“我不信奇迹,”鹦鹉喃喃道,接着抬起头说,“不过如果你想要帮他,我会帮你的。”
“多谢,”金鱼说,“您应该可以把我的心脏挖出来,用你坚硬的喙,将我小小的心脏偷偷放到小主人的水杯里,让他喝下去。”
“明白明白。”鹦鹉说,扑打一下翅膀,飞到了鱼缸上。
倒是多久没有飞了,鹦鹉心想,他将尖尖的喙,刺入金鱼腮下小小的胸膛之中。
金鱼难过地挣扎起来,水花哗啦啦地溅起。最终,鹦鹉将金鱼小小的心脏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等待着明天天明,阳光射入这洁白的病房,暖暖的、浓浓的阳光,带着鲜橙的气味,糖份的颜色,染进病房,就像是一只活灵活现的金鱼,在四处游弋,整个病房似乎不是那么冷如冰窟。
失去心脏的金鱼,虚弱无力地躺入鱼缸,只剩鱼鳃微微摆动,连多一丝血也没有流,金鱼这种东西啊,便是此般心脏小小,血液亦没有多少,死后眼睛睁得大大,这就是金鱼啊,世上有多少金鱼呢?能像这样子的金鱼。
她慢慢地往下沉,奇怪,真是奇怪,明明鱼缸这么小,怎么好像沉到大海底去了呢?深不见底,暗无天日,很冷,比海水还要冰冷,从心窝里涌出来。明天就能看见他的脸了吧,金鱼死后是不会闭眼的。
第二天,阳光并未如期而至,阴雨绵绵的天气,病房里依旧是惨白一片,男孩早早起来床,死鱼般睁开眼睛,翻身下床,机械性地拿起床头的药,准备吞下。
突然,他发现了些不寻常,一块暗红的肉片趴在他的饮水杯底。
“好恶心!”
他大骂一声,恶狠狠地把杯子往墙上摔去。
一声巨大的声响,鹦鹉被吓呆了,他尖叫一声,从笼子上跌落下来,颜色一点点从他的羽毛上褪去。
玻璃杯应声而碎,散作片片玻璃,支离破碎,再也无法连起来,谁也无法连接起来的。唯有一抹鲜红久久地留在了墙上,将久久地留下去。
过了很久以后,护士照例买来一株昙花,放在墙角。
昙花探头探脑,新奇地打量着周遭一切,这是个洁白的房间,没有一样不是惨白,就连锈迹斑斑的鸟笼中站着的鹦鹉也是掉色般的白。
蓦然间,她发现了墙上的一抹鲜红,这是纯白的房间里唯一的颜色,仿佛比世间一切繁花都要夺目的红。
这是什么呢?她开口问道。鹦鹉告诉她:
“那是一只金鱼微微小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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