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昨晚才敢鼓励自己,试试能不能把那段日子写下来。要写出来,就得回忆。回忆了,但不能被重新扯进那片黑暗,十三年了,时间的跨度给了我一些保障。如果有个万一,至少还有荆小棘在身边,她能帮我。(虽然心跳已经开始加速,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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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一开始,并不知道是抑郁。
那时候,刚上高中,从乡镇初中到市里第一高中,同学不再是全是方言的十里八村那些人,有讲着普通话、穿着鲜亮、爱好多样、聪明伶俐的城里孩子。用功不再是拿第一的唯一法宝,在竞赛班(全年级二十个班两千人,按入学排名,前10%的人被分到两个竞赛班里)目光所及的全是无比优秀的“尖子生”。第一学期,过得很不好,惯性地能跟上一些科目,但惯性地已经跟不上某些科目。面对突然闯入认知的世界上竟然还有那么丰富的人生后,心态也跌宕不已,但无人去诉说。父母?更不行,更不懂,那时的肯定。而靠惯性的成绩怎么可能出彩,甚至有所下滑。从全校15名跌到30名,自己是松了一口气的,不算太落后,一定能赶上的。
但父母却不这么认为。母亲看到成绩名次的那一刻,脸色瞬变,语气粗暴,吼了几句觉得不解气,摔了筷子摔了碗,“下学期如果赶不上,就别上学了,早点回来结婚生孩子围着锅炉转吧!”
懵逼,伤心,愧疚,无助,害怕,惊慌……所有的情绪,化作不敢出声的泪水滴在那条姐姐出嫁后留下来的淡红色毯子上,那只老白猫窝在脚边鼾声咕咕地睡着,就如事外人,也的确是根本帮不上忙的事外人。
那个寒假过得心惊胆战,在假期爱看电视的我不得不每天抱着书本赶紧补习,吃饭匆匆,干家务小心翼翼,总怕哪个不小心就又一次被训斥“上学上不好,干活也不中用,还能干啥!”幸而,高中竞赛班的课程要比普通班紧迫得多,寒假只有两周。年气还没消,就得回校,灰头土脸。
母亲送行时,还严厉念叨,小心成绩。坐着姐夫开的大卡车,和姐姐一起,竟然盼着快点开车。恋家恋母的我,突然没了可恋的根了。也许在那一刻,心里最后的一丝阳光终于再也苟延残喘不下去,彻底消失了。
新的学期,新的课本,新的知识,新的排位,新的一年,却是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时间。数学、化学、物理全部徘徊在差不多不算最差但在初中绝对说不出口的成绩水平附近,尤其物理甚至有一次小考连及格都没到(或者是刚过及格线一两分,有些记不清)。怎么去补啊?怎么去追啊?那些聪明的家伙可是每次都接近满分的!怎么考那么高?考低一点,我也容易追一些啊!但这就是现实。
爱玩的那些高智商们,自己比不上。那就只能老实苦干,于是靠着一点小私情,和班里最用功的那位尖子生(暂称王同学,现在长居澳大利亚,研究大数据的博士生)商量好坐同桌,跟着自认为智商跟自己差不多的她,肯定成绩差不到哪儿去。在高考大省里,高中生活是枯燥的两点一线,不过于当时的我倒是莫大的便利。模仿的便利,除了因为不同寝室所以无法得知她回寝室后的行为,全天几乎都知道她在何时温习什么功课、做什么作业、思考什么问题,甚至怎么思考问题……那时的自己好像把“近朱者赤”发挥到了极致,当了解王同学对一道题目的思考深度后,为了万无一失,硬逼着自己非得比她思考至少再多一步。一次次逼迫,成为了习惯,可怕的习惯。自然状态的自己,和被逼出来的自己。谁去逼自己?“另一个自己”出现了。多少年后,直到现在,都还偶尔禁不住出现两个人的撕扯,累。而当时却是一直存在,并且不断强化的,年轻的身体竟然受得住。
24小时“盯梢”,24小时精神集中,24小时的紧绷,导致晚上根本放松不了。最初就觉得热血上头,学习劲头太猛而已。但当十天半个月后,依旧如此兴奋的状态,隐约觉得不对劲了。无忧无虑的学习生涯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那个中考时拉肚子+生理期还能吃嘛嘛香就算少睡几小时也能黑着眼圈打着哈欠坦然答完试卷最后拿了全镇第二的人,变了,没了。半年多时间而已,就成了白天只能盯着旁边人,脑里只能想学习,半夜被远处火车轰鸣与狗吠(在恢复时期里的好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听晚上的狗叫声,分分钟被扯进最黑暗的黑暗中啊)惊一宿的人。
失眠,太可怕的一种病。多少晚上,听着室友们的鼾声,感受着窗外的宁静,和再远处未知的另一个时空的喧嚣;多少晚上,听着黎明时鸟儿欢快的叫声变成可怕的倒计时;多少晚上,听着宿舍楼道里最勤快的同学开始洗漱时的无尽的绝望……对她们来讲是补足能量后,充满干劲的崭新的一天,对我来讲,是心理的放慢脚步和身体上重新投入。对,比起白天“充实的学习”,晚上脑子胡思乱想更费精力,但身体却需要在白天有足够的能量跟得上快节奏。心理与身体一起消耗着“美好的青春”。(现在还是懊恼如果在那个关键的长个期,自己能睡好,绝对不会现在这般身高,虽然荆小棘说抱着刚刚好)
心跳越来越快,按着心脏,按着腹部,按着手腕,都能感受到肯定不正常的频率。静不下来,慢不下来,真是的每时每刻都是紧张的时刻。不仅睡觉时是,无法入眠;吃饭时也是,那两年,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好吃”,什么叫做“难吃”。别人能吃,自己就跟着吃,不能不吃,不吃会低血糖,低血糖会头晕,会耽误学习。于是,胃受了苦。肠受了苦,拉出来的粑粑是黑色的、成粘块状,大半年来,一直都是,当然,同时尿色也是黄了几个月。那时候,我知道真的出问题了。初中刚经历了一年多大姨妈,虽然还不是很熟悉她,但也知道肯定不是每两周来一次,每次只是小暗色稠块。是病吗?是病吧。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办。忍下去吧,只要还能读书。
课要上,家也要回。每两周一次的归家,按理来说,或者在年前都还是让人高兴激动不已的事情。每双周的周六早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是雀跃的,不论物理公式多复杂,不论数学算法多难解,不论化学分子多难记,下午上完两节课就可以回家见妈妈吃香香疯玩玩了!春节前,所有人里包括我。春节后,所有人不再包括我。他们为什么那么开心?他们为什么那么急切地回家?家里有什么呢?家里有什么呢……对,家里有爸爸妈妈啊……家里有好玩好吃的啊……对啊,是令人开心的一件事不是吗?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开心不起来?对了,开心是什么心情?上一次自己由衷地笑,是什么时候?什么感觉?似乎全都记不起来了……
回到家,是一如既往,一年四季都无法停下来的父母忙碌的身影。放下书包,去做饭。吃完饭,干农活,做家务。怯懦地偷看几分钟电视,忍着诱惑把老师布置的那一沓沓卷子做完。其实,当时还有救不是吗,至少还想看电视啊。多少次望着父母,想激起那份喜悦与安心,却完全无用。“他们是我的父母,他们养我,我要好好学习报答他们。”脑子里不断强迫自己记住这些话,这是你与眼前这两个人的唯一联系啊!在整个世界上、地球上、宇宙中,这是你唯一存在的意义啊。背着地理知识点的时候,脑子里有这些话;解着数学题的时候,脑子里有这些话;考试写着英文作文,脑子也是这些话。因为这些话,所以人要活着,一定要活着,死了留下她们该怎么办,该多伤心。反正,我现在要做的不是只是读书学习而已吗,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是真正成了学习机器。成绩有所起色,一点点挖掘王同学的思维模式后,就如找到了开窍机关,以前看不懂的公式、解不了的题目、不明白的化学式都逐渐明白了。分数越来越高,甚至还能收获王同学羡慕的眼神,我却只能回想着以前相似的场景下,尽力做着该有的反应——要开心。我想做到王同学解开一道难题后,真心的笑容。我想做到王同学失误看错题目时,真心的懊恼。我想做到,但做不到。除了,简单易懂的分数,我无法感受到喜怒哀乐了。
那时,还被选中参加物理奥赛、化学奥赛(数学奥赛没被选上),别人双周末下午可以回家,但奥赛组要补课。补到很晚,以当时的心境,不回家和回家毫无差别。但回想着以前回家的心情,觉得还是回去吧。学校、家,只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再无任何差别。
那时,头发掉得厉害。曾经羡煞旁人的一头黑厚顺滑头发,不断掉落。前额、两鬓、后脑勺……一抓一把……还记得当时拿着小镜子在大镜子面前看到自己摸了好久似乎有一片空白的头皮处,发量都能清晰看到头皮时的恐惧。再这样下去会变成秃子吧!大把掉头发、变成秃头的场景便从那时开始频繁地扰在梦里。不过,说是梦,其实是晚上沉浸在深渊般自我麻痹时的更多幻想出来的。我到现在都不是很明白,那时候为什么会想那么多东西?三国、战国、外星人、战争、地球核心、古代人……所有的幻想都在问为什么,而止于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清楚感受到脑细胞在钻牛角尖时的痛,因为所有的问题都无解,所以要硬生生遏制住询问的脚步。
为什么要做题?因为要考高分。为什么要考高分?因为要拿第一名。为什么要拿第一名?因为要让父母开心。为什么要让父母开心?因为要孝敬他们。为什么要孝敬他们?因为他们是父母。为什么他们是父母?因为他们生了我。为什么他们要生我……问无止境,不敢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下去。
地球为什么是圆的?人为什么生活在世上?为什么有人喜欢红色?地板为什么是硬的?她为什么笑?他为什么生气?为什么有人那么爱学习?为什么他连课都不上?唱歌的意义在哪里?
……
有人会说,谁没想过这些问题。但是,偶然想一下,和时刻在脑子徘徊是不一样的吧。前者会让人明智,而后者会把人逼疯的。被所有问题拷问着,所有的行为,只能去对照。像影子一样,跟随着能拿第一的王同学。
那时,有试着寻找是不是大家和我一样。可明显地,差太多了。只有一个人,让我觉得找到了同类。夜深人静时,只有她打着电灯还在看试卷、翻书。她的成绩在竞赛班算尾部,甚至听人说是因为家庭背景从“不正规”渠道进入的竞赛班。我有点儿信,因为成绩的确和整体水平差一截。可是,我最终没能向她伸出“同病相怜”枝,在教室她坐在最后一排,在寝室她的床离我最远,在其他地方,家境差距让我和她很难有共同话题。她沉默寡言,和她说话最多的是另一个班跟她相似穿着的几个女生。但她是个好人,经常分零食给我们吃。零食很好吃,有几次在她问完题目时,想说更多的话,但内心又有一股力量缝合着我的嘴,似乎一开口,就有丢人的东西跑出来。并且,后来观察,她睡觉质量挺好,几次鼾声都表示人家睡得着,才不是像我一样。
头发继续掉着,还好发量基础好,掉到现在也没秃头也是幸运。
参加的两个奥赛可想而知,几等奖与我无关。
如果世界本来是彩色的话,那时我眼里的世界是黑白的。不,是全黑的,只是不同灰度罢了。
那时,知道“抑郁症”这个词,还是从“高中数理化”(记不清,类似这类高中生杂志)中看到最常见青少年疾病那一页(现在想想可能是一些机构的广告吧?),对照着自己的状况,发现已经是重症阶段了。那时候,高中哪有什么心理老师(至少没听班主任和任课老师们听过);那时候,连心理健康都不懂是什么意思。所以,看到真的有人能治自己这样的病,真的像在黑暗里看到一条光线,有救,还有救!挣扎了好几周,偷偷摸摸了好几周,写了一封信给杂志。那时候,学校在市郊,周围荒凉,加上全封闭式,根本找不到邮局,寄信只能托校内的小卖部。不知道在躲什么,挑了个应该没有自己班什么人的时候快速向小卖部小妹说明了情况,拜托寄出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态度的问题,还是不经常或者几乎不在小卖部买东西太脸生,或者是他们忘了,又或者是他们帮忙送了,但我不是被幸运选中回信的人。那之后每期数理化都会自己看,或许他们直接登到了杂志上也说不定?但,没有登文章,没有回信,没有。
希望被掐灭。重新陷入完全的黑暗。
而最终没有自杀,还能靠自己走出来,真的就只靠着那句话——
“这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挺过去就好了。”
这是看着从教室到宿舍那条走过跑过多少遍的路,给自己的最后的稻草。当时被强迫出来的另一个我,想象着未来,想象着站在人生路上,对当时陷入黑暗的自然我说的话。我相信我。黑暗只是因为有隧道,坚持到隧道结束,就好了。自己还会变回会开心恼怒哭泣欢乐的我,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一学期的时间虽然难熬,但日子没有停。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年级第四,比王同学还高了几分,靠前了一个名次。那时母亲的表情是怎样的?欣慰的?……记不得了。至少不是嫌弃和愤恨的了。
我做到了。
但为什么还是睡不着觉?头发继续掉?胃口起不来?排泄物还是如炭黑?
从高二开始,进入艰难的调整期。没有最急切的重压后,学着放松自己,想找回初中时期的轻松状态。一边循着那一丝一点终于回来的好心情,一边极力把成片的黑暗赶走、压制。整个高中,在与深渊怪兽撕扯。心跳、身体、心理时好时坏,那时由于家长压力而不再分竞赛与普通班的体制改动是帮了大忙。在普通班,更活跃的气氛,不用时刻紧追的节奏,让我有时间能偷懒休息,把紧张缓下来。不再盲目追随,也无法追随(跟王同学分了不同班),对学习的主动性调动了好久不见的积极性。嗯,积极性,就像一条下滑的曲线,终于有了上扬的趋势,方向拐了,是向上的。只要向上就好,慢慢来,那时的自己又对自己说。
虽然高二结束以年级第二的成绩进入高三。但压力更大的高三下学期,又让怪兽在高考越临近时越强大。成绩一落千丈,这次选择了对父母隐瞒。考试太多了,父母也顾不上询问每一次成绩。有好几次想对班主任请假,想自我修复两天。但无法回答父母“这么关键的时刻,为什么回来?”这样的问题,无法让他们放心“高考这点压力都受不住将来还能做什么?”的担忧。
记得最后一次模考完,交完试卷,双脚已经不能走路了,连站起来都要扶着桌椅,精神紧张得弄得全身尤其腿部肌肉完全使不上力。我是扶着楼梯扶手下楼的,路上遇到欢呼跳跃的同学,还得假装是因为在思考难题而走得很慢。
高考前夕,因为老师也赞同需要轻松应考。两三天的自由复习时间,终于找回一点状态。但知识就是知识,并不会因为状态好而发生奇迹。考场会有发挥,但也是有厚积才能薄发。
考完,心里多年来(从一上学就开始被念叨要考清华北大)的石头落地,好空。
估分数,报志愿,清华北大报不上。不想复读——虽然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那一刻跟自己说的是“大不了再浪费一年时间复读一次”——便报了一个怎么也能考上的学校和专业(拿到通知书后,才发现学校在南方而不是北方……专业也是随便选的……=_=)
成绩出来,打完电话,分数和自己预估差不多。考不上清华北大。
母亲说:你太令我失望了,就像肥皂泡,多好看的希望,一捏就碎了。
为此,一个暑假甚至直到工作后好几年都要念叨着这句话。
两年半前同样的情绪涌出来(虽然没有摔筷子摔碗,但她的表情……),不行,不能回去。好不容易终于爬出来,还在边缘,还没走远,不能这么轻易再被扯进去。
比起放低自我要求或者自暴自弃,更不愿意被扯进那段黑暗的日子,后来也就开开心心地去了大学。
就像“生病如山倒,治病如抽丝”,神经衰弱太难治愈了。上大学后又陷入典型的“失去目标综合征”(从小上学努力的上大学目标实现后,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无法自制与反思、自甘堕落与懊恼、远方亲情的鞭笞……反反复复,曾经还去校医院要了安眠药丸来缓解实在无法忍受的失眠痛苦。
直到遇到了荆小棘。谈了半年异地恋后,趁大四实习论文都未开始前,跟父母撒谎说是去北京的同学家玩,揣着一学期仅剩的生活费(现在还时不时被嘲笑就那点钱都敢来北京)投奔帝都去找她。那一个月,是高中那时期之后睡得最香的一个月。没有考试、没有成绩、没有工作,什么都不用想,每天都跟她厮混在一起。也成为几年后我一直回味的日子,因为一回校,一毕业,就是生计压力,直到现在。
就像螺旋式上升,抑郁后遗症也在螺旋式恢复。虽然现在一遇到压力(换工作、新项目……)还会产生不小的精神紧张,但由于她的不懈开解与努力,睡眠质量平均值(如果睡眠质量用数值计量的话)是稳步上升的。
我说,多亏了你,才有现在的我。
她说,不应该这么说,是你那时候的你拯救了自己。
我说,能扛过来的我是不是很伟大。
她说,是啊,以后还有什么困难能难倒你呢。
我说,有时怕自己被逼得太紧,回到那时候,我偷了好多次懒你知道吗。
她说,没关系啊,按照你自己的想法走就好,永远支持你。
我说,谢谢你。
她说,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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