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豆腐哩……”
“换豆腐哩……”
卖豆腐的男人穿着蓝黑色的上衣，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在村里的小路上缓慢地行进着，每经过一家门口就喊叫几声，他的叫卖声和车轮子一样的缓慢。
门里的人家正在吃早起饭，炕上的母亲隐约听见了叫卖声，停下咀嚼仔细听了一下，跟她的儿子说：“的是卖豆腐的来了呀？”她儿子也停下筷子一听，真的有叫卖声，声音越来越远。母亲说：“快去叫住！”儿子闻声赶紧放下碗筷，冲出门去，女儿也放下碗，到案板子上取了一个小盆儿。
儿子出了屋里门又出稍门，在门庭外伸头搜索，卖豆腐的车子已经走到了邻家门口，他朝着卖豆腐的背影喊上一声：“卖豆腐的！”。卖豆腐那人即刻停下了车，但他还没有打算从车上下来，而是左脚落地右脚悬空，双腿斜跨车梁站在了地上。他转过头，看向朝他喊叫的人，还没等他开口，喊他的人先开口了：“换些豆腐！”他一听，才从车子上下来，又一手把车头一手提斜梁，把车头调转回来，慢慢把车子推到这家门口。
这家的女儿和母亲也从稍门里出来了，女儿手里的盆里端着一些黄豆，豆子是她们刚刚到粮食窑里取的。他们家有两种豆子，一种个大色圆，成熟得十分饱满，一种干瘪纤瘦，中间零星混杂着豆杆豆荚，这第二种豆子并不多，是专门用来换豆腐的，她家女儿手里端着的正是这第二种豆子。
卖豆腐的把车子停在这几个人面前，豆腐驼在车子的后座上，一个箩筐上面盖了两层子布。正当他停车打好车撑子的时候，这家的母亲揭开了筐子上的盖布，盖布下面又是一层纱布，一座豆腐已经卖掉了大半，剩下的一少半切成了两块儿，平整的刀切面朝下放在筐子里。卖豆腐的双手拖住豆腐挪动了一下，露出切面来，他的豆腐乳白乳白的，还有一些汁水沾到了筐子里的衬布上，切豆腐的刀就放在旁边。两家说好斤两，卖豆腐的约莫着重量，用刀打下一块豆腐来，放在抹布擦过的称盘子里，执杆称一称，斤两八九不离十，若是不够，他再切下一小块来，也不上称了，一起交给买家。
买家并不给他钱，而是把手里的豆子往他的称盘子里倒，显然这是以物换物，农人手头没什么钱，拿自己地里产的豆子换豆腐吃。卖豆腐的看一眼那豆子，把在豆子里混着的秸秆挑大的扔出一两枝去，不说什么就把豆子收下了，天天卖豆腐，他自然并不期待人家用优等豆子换他的豆腐。
小孩子家也常换豆腐吃，他一直疑惑豆腐的价格，在心里想：“一斤豆子换一斤豆腐，那做豆腐还怎么挣钱呢？”原来他还不知道一斤豆子能做不止一斤的豆腐。
换了豆腐那家人把豆腐拿回家去，撘称的那块小的马上就分给小女儿大孙子吃了，快一个月不换豆腐了，他们馋豆腐馋的厉害。剩下的那一块放在灶屋里，晌午饭烩面吃，还能炒上一碟炒豆腐给一家人解馋。但是豆腐才刚刚放好，有人就溜进灶屋去了，拿着刀切下一片来。这样切一刀，豆腐还是原来的形状，别人不易发现有人偷吃了豆腐。他把切下的豆腐径直放进嘴里，豆腐孺软细腻，后味油爽香甜，实在好吃，使他才过片刻又跑进灶屋去了。一个上午，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才罢休。
只要是换着吃豆腐，他们就永远吃不够。一年之中，豆腐管够的机会只有一次，那就是过年的时候，因为他们自己要做一座子豆腐。
小孩子的爷爷说，以前的过年豆腐都是在自己做。到磨盘上把泡过的豆子磨成浆，接在桶里挑回家来，滤掉豆渣，倒进做饭的大铁锅里煮，等煮沸的豆浆起了奶皮儿，就点豆腐。点豆腐用的是什么岩土冲的水，又是腌菜的什么水，引子一倒下去，刚刚还是一锅混汤的豆浆，一个瞬间变成大朵大朵的豆花团，像是神仙脚下架着云似的，突然从天而降，布满在锅里，汁汤只剩下少许，变得清澈透亮起来。小孩子的爷爷说，这时候若是从锅里舀一碗出来，那就是贼好吃贼好吃的豆花，豆花鲜嫩香甜，汤汁虽有些苦涩却十分清爽，是极好的搭配。每讲到这里，小孩子的爷爷总是说，如果再做豆腐，咱们还舀它一碗豆花吃，只是如今家家都到豆腐房做豆腐去了，他想吃豆花的愿望并不容易实现。
豆腐房有打浆机，电闸一开，豆子就打成豆浆哗啦啦的流出来了，原本要在磨盘上忙碌几个钟头的活，几分钟就做完了，农人为了方便，都把泡好的豆子挑到那里去打浆。自然也有只在豆腐房打浆，又把打好的浆汁挑回家去，一家人再用老办法做出豆腐，那样钱是省了几个，却要受上很多的麻烦，久而久之，没有几个人在家做豆腐了。豆腐都不在家做了，自然就没得豆花吃，除非谁蹲到豆腐房里去，等着豆腐出锅的时刻。
豆腐房里做豆腐，也是一家一家的排着队。这一年，小孩子家腊月二十五做豆腐，他十分想吃爷爷口中香甜的豆花儿，他的妈妈把豆子送到豆腐房去的时候，就问那做豆腐的长辈：“王大，几时给我家做？” 那长辈回答：“估计等今儿黑半夜了。” 小孩子的妈妈接着说：“我娃想吃豆花呢，你看要不让他晚上睡在你这等着？”那长辈又回答：“能行，让他来么。”
小孩子妈妈口中的王大年纪并不大，但他和小孩子的奶奶一个辈分，小孩子叫他王家爷，他开着村子里唯一的豆腐房，除了实际上距离邻村更近的人家，村里人都到他的豆腐房做过年豆腐。
晚上，妈妈领着小孩子回到豆腐房，和王家爷打好招呼回家去了，留下小孩子自己等着自家的豆腐下锅。他先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坐得久了就坐到锅前的炕上，在炕上坐的困了又回到板凳上，时间过得很慢，他家的豆腐还是没做上。后来他不知何时在炕上睡着了，大铁锅的灶下一直烧着火，火焰窜到炕洞里，把炕烘得很热，热得小孩子满头大汗。他睡得很熟，不知过了多久，王家爷终于叫他了，他从炕上坐起来，一睁眼屋子里全是雾气，两三个人正在蒸汽里忙碌。王家爷跟小孩子说了句豆腐花熟了，转身取了一只碗放在灶台上，又取了长把勺，想拿勺儿到锅里去舀豆花，可是锅里的气太大了，完全罩住了铁锅，王家爷俯下身向着锅吹了一口长气，锅里的蒸汽闪出了一条路来，王家爷趁机把勺子伸到锅里一舀，把豆腐花倒进了碗里。趁着王家爷吹的这口气，小孩子也得以看见豆腐锅里的天地，果然是清豆腐汤里躺着很多大团大团的豆腐，随着蒸汽重新笼罩了铁锅，锅里的豆腐又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王家爷端着碗放到小孩子面前，又往碗里倒了一小勺醋，说倒上醋更好吃，把小勺留在碗里给小孩子用。这一碗豆腐花似乎正是鲜嫩香甜，却也有些酸苦，睡眼朦胧的小孩子并没有细细去品味，吃完放下碗又睡着了，并不能记住豆腐花的味道。
再小孩子再次熟睡的时候，豆腐房里做完了他家的豆腐，包在纱布里。第二天早上，家里人来取豆腐，把小孩子带回了家。豆腐拿到加以后，有人生切了一块了，有人用熟油辣子拌了一碗，吃去吧，没人管你的。晌午饭炒一盘肉炒豆腐，明天又来一个别的什么菜，蒸包子、煎臊子汤、装暖锅、炸豆腐干子……豆腐放在阴凉的窑洞里，今天切一块，明天也切一块，今天是这种做法，明天又是一种做法，从腊月到正月，这豆腐始终在农人的饭品菜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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