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早晨四五点钟天还不亮,夜色沉寂,远处不时传来车辆轧马路的刺啦声。妈妈轻手轻脚爬起身来,连连打着呵欠,开始穿衣服。王大憨死猪一样打着呼噜,几乎要掀翻阁楼的楼顶。妹妹一条瘦胳膊裸露在被子外,她和王大憨睡一张床上,正睡得香甜。
妈妈悄悄摸出门口,轻手轻脚地出门。我猜到她出门打工去了。她昨晚说,她上午在一家早餐店帮人家炸油条。
到了上午十点半,妈妈拖着疲劳的身体回家来。早晨王大憨起床后煮了一锅面条,我给妹妹穿好衣服,洗漱后一起吃饭。妈妈日子过得苦,家里没有菜,只有几块咸菜当佐料下饭。妈妈一刻也没停歇,她借了房东家的破自行车匆匆出门,直到下午她才回家。我看出来她满身的疲惫,但神情却很高兴,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她得意地对王大憨说:“老王,我找到合适的房子了,只是房租有些贵。”
我一听心疼地看着她,犹豫着说:“妈妈,住这里挺好的。大房子花钱多啊!”
王大憨瓮声瓮气地说:“就是啊,将就着住呗,干嘛瞎折腾?”
妈妈认真地说:“大房子小房子住起来不一样啊。再说小敏年龄大了,住这里不方便。她应该有自己的房间,板板正正像个女孩样子。再说这里也不太平,对孩子影响不好……”
仿佛为了配合妈妈的说辞,楼下传来“乒乒乓乓”的音乐声。一楼卖皮鞋的男人在放摇滚音乐,收录机的声音震天响,恨不得把阁楼的屋顶给震翻。他的小女朋友上学去了,他一个人却能弄出一大家子的声音来,真服了他啦。可能王大憨也深受其害,不再跟妈妈唱反调。他说:“搬家就搬家吧。只是怕你离工作的地方太远了。”
妈妈微笑着,感动地说:“哎呀,没事啊,我不怕远。等我把预支的工资顶完,就能领工资回家来,咱家就买一辆二手的自行车吧?这样我上班就方便了,小敏去上学也方便啊!”
说到上学,我们都沉默了。为了看病,我已经请了一个多月的假了。初一新增加了《几何》和《代数》两门功课,我学起来本来就困难,现在想起来就后怕。唉,别提功课了,现在能不能继续上学都成了问题。
妈妈说反正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干脆退掉这个房子,搬到那个房子里去。但去退房时,房东太太非常不乐意,说了一大堆不咸不淡的废话,最后还多收了我们一个半月的房租,一百块钱的押金也不给退了。妈妈心疼钱,大声跟她嚷嚷了几句。王大憨急忙过去劝和:“算了小敏妈,是我们没有按约定住满一年,所以房东太太多收点钱就多收吧。”
房东太太翻着白眼不屑地说:“就是,穷鬼还不服吗?有本事也在城里买套房子啊……”
我气急攻心,站在阁楼的楼梯上不满地说:“胖老太太,你说话太欺负人了。要是我们大家都在城里买了房子,谁还租你家的破屋子呢?”
卖皮鞋的男人高兴地“哈哈”大笑,在轰鸣的音乐声里显得很合拍。房东太太更生气了,对我骂着:“谁家的坑人丫头?爹不管,娘不教的,怎么说话像喷粪呢?你哪只眼睛看我胖啦?我很年轻好不好?”
卖皮鞋的男人再次笑喷,“阿姨,你得有一百五十多斤吧?在我们老家,一百五十多斤的猪就能出圈了!”
房东太太鼻子都气歪了,岔着腰活像一把茶壶。妈妈对我们使个眼色,大家都自觉回到屋里。反正在城里咱属于外来人口,挨欺负在所难免,吃亏是福,咱也认了。所以进了屋内,妈妈开始动手收拾衣物。家里也没多少东西,大件都是房东家的,只有不多的生活用品是我们自己的。妈妈从炸油条的老板家借来一辆脚蹬三轮车,运了两趟就把整个家搬完了。第三趟是她骑车来拉我和妹妹。看得出来,虽然妈妈很累,但难掩她内心的感动和自豪。能亲手给我们姐妹一个温馨甜蜜的家,是妈妈一辈子的追求。
妹妹虽然才六岁,但已经很懂事了。我喜欢我妹妹,她是一个小可爱。
晚上我们就兴高采烈地搬进新家里。这是城乡结合部的小村庄,几乎每家都做生意。我们前邻居家在院子里炒瓜子,“轰轰隆隆”的机器转动声,“哗哗啦啦”将炒好的瓜子倒在地上的声音,在我们家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后院是卖煎饼的人家,一天到晚热气腾腾冒,传来的热气里带着面粉的甜香。妈妈微笑着打趣:“这回好啦,前院能买到瓜子吃,后院能买到煎饼吃。以后生活可方便了。”
王大憨在妈妈说话时就闷头笑。能看得出来,他心里是喜欢妈妈的。但他脑袋僵化不说,还身体不好了,说是得了心脏病。妈妈说,他以前壮得像一头牛,是在跟着妈妈私奔后才查出来得了心脏病。哎呀,够倒霉了。关键是我们没钱给他看病啊,只能在药店买了药,让他在家养着身体。他就去前院领炒好的瓜子,一把把装进小小的塑料袋里,然后称重后封口。每袋瓜子能挣二分钱。
我也跟着他一起在家里装瓜子,附带着看妹妹。妹妹听话又懂事,她不乱跑,只是在家里玩水,有时趁着我们不注意,偷偷拿几颗瓜子添嘴里。我怕她给噎着,每次她偷吃瓜子时,我都吓唬她,说前面的老板来抓她。她害怕,就不敢偷吃带皮的瓜子了。我心情好时就给她剥一把瓜子吃。
妈妈为了挣房租,她又接了一份工作——到沂河岸边给人装沙子。那时候建筑企业开始日渐兴盛,挖沙生意越来越火爆。那时候还没有机器装沙,还流行人工装沙。妈妈就跟随一批男人装沙。装沙活儿累,一铁锨湿漉漉的沙子足有十几斤,妈妈要高举过头顶,然后靠臂力把沙子远远地扔进车厢里。这可不是个轻快活,一天几十车沙子装下来,妈妈被累得几乎要散架,但为了一家人能过得更好,她咬牙硬撑。
开春就是农忙季节,我们发现王大憨有些坐不住了。妈妈看出来了,但还是害怕他提出回老家。老家妈妈是死也不想回去了,她爱王大憨,从心底依赖他。她不想失去他。但是妈妈现在身份尴尬,说到底还是他的情人,是小三。这是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是我们全家人心口的伤疤。
我不能上学,王大憨又萌生了回老家的念头,这些都让妈妈心酸难受。但她终究还是要面对生活的残酷现实。
搬新家后十来天,王大憨终于向妈妈提出要回家帮儿子种地。妈妈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她期期艾艾恳求他:“老王啊,别回去了。家里大胜能行啊。他都二十一岁了。再说种地他妈妈也会。你就别回去了……”
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王大憨生气了。他圆滚滚的肚皮一起一伏的,瞪着眼,大声大气的对妈妈吼着:“我还不能回老家了?我又不是蹲监狱,你干嘛不让我回家去?我妈身体不好,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还不能给她发丧啦?我儿子二十一岁了,他要是定亲和结婚,我都不能管了?还有我跟着你出来半年了,我一共挣了三千块钱,家里种地买化肥,我还要拿着钱回家呢……”
看样子他铁定要回老家。那就意味着他要重新回到老婆孩子身边。想想也是的,人家在家生活的好好的,就因为贪恋妈妈的美色,就跟着她天南海北颠沛流离,搁谁身上都觉得亏啊?妈妈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努力温柔地对他,拼命对他好,就是希望他能跟她一起天涯海角共患难。但人心隔肚皮,他值得自己一辈子依赖吗?所以妈妈心里苦楚,比吃了黄连都难受。她窝囊地一个劲哭。
王大憨怒冲冲道:“哭什么哭?我明天一早回老家,你快给我拿钱来。你总不能让我两只手抱着头,干干巴巴回家吧?”
妈妈满脸的泪,可怜巴巴道:“你知道,家里根本没钱……”
“没钱?钱呢?哎,我问你,钱呢?”他竟然色厉内荏地逼问妈妈,把她吓得一个劲哭。二妹妹不知所措,也跟着“哇哇”大哭。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生气,大吼一声:“问我妈妈钱呢?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天天挣不俩豆,也好意思问我妈要钱?你说你半年挣了三千块,那我问问你,你每天的生活费多少?房租每天多少?就是嫖个妓女每次得多少?哎,这样算下来,你可要给我妈妈钱啊!作为一个男人,你跟着吃软饭,你好意思吗……”
“啪——”我眼前一阵黑影,妈妈竟然狠狠甩给我一个大大的耳光。她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妈妈扑上来抚摸着我被打出五个指印的小脸,伤心地说:“大人的事,你瞎掺合什么?”
“妈妈……”我愤懑不平。
“没有你的事!给我老实蹲着!”妈妈一声暴喝,眼泪哗哗流。她转身哽咽着对王大憨说:“老王啊,我对你真心诚意,希望你不要辜负我……”
“哼!”男人哼了一声,倔犟地扭转脖子,活像一头犟驴。妈妈讨好地凑过去,满脸堆笑地哄他,像哄儿子一样低三下四。“老王啊,家里没钱。咱们存了不到一千块,付了房租。前些日子小敏住院,我借了孟老板四千,现在才顶了五百块工资,还欠他三千五百块……不过,你别愁。我今天再去孟老板那里借一千块,你拿回来买化肥农药……”
“妈,你糊涂啊!”我恨铁不成钢地对妈妈低声嘟噜着。
“你小孩子懂什么?”妈妈对我瞪着眼,然后又转过头对他讨好地巴结着,“老王,你别生气。小敏就是一个小孩子!”
王大憨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妈妈等了一会,见他铁了心要走,只好悻悻地走出门去。过了半小时后,她苦笑着进了门,怀里揣着一个小布兜,里面鼓鼓囊囊的。妈妈笑着递给他,温柔地说:“明天早点走吧。干完地里的活儿,你记得要回来找我们啊……”
说到最后,妈妈的眼泪涌出眼眶。我跟着心酸起来。都是她妈的什么事啊!
他走后,妈妈每天以泪洗面。她像一下子失去了精神寄托,总是对着门外出神。每夜每夜,等我们睡熟后,她偷偷哭。
我又气又急。我就不明白了,那个臭男人到底哪里好啦?但是为了妈妈,我还是希望他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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