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去世了,收拾遗物,里面掉出一封情书。那是年少的她写给心爱男子的信笺。文字含蓄大胆,真诚又羞涩。上个世纪末代地主家小姐的心情,依旧在纸间鼓荡。
祖母看着自己婆婆的这样什物,笑得不行。而我,却被眼前这纸信笺牵引着,忆起曾祖母日子的点滴。
曾祖母娘家姐妹三个,没有儿子。她是老大,尤得父亲宠爱。出嫁时,老父亲愣是把当年从清宫里得来的一件狐裘皮袄送给她,作为嫁妆。吹吹打打,嫁到曾祖父家。
曾祖母生得俊俏清秀,只因小时落下一脸淡淡的麻子,减了些许风采。嫁给家境尚殷的曾祖父,据说很是有些不甘。今日,得到她年轻时的几许痕迹,更让我想象她曾经的心情。
好的娘家给了她地位和特权,不上三台(锅台、井台、磨台)。甚至解放后,曾祖母依旧优雅不减当年。三台是不上的,针线活儿也基本不沾。也是她命好,生活过日子的事,好像总有人替她操持。孩子小时,两个妹妹来帮忙;待妹妹出嫁,大女儿已长成,做得一手好针线。等儿子成了家,娶得我奶奶也是家务活的行家。这好清闲了她,养得一双玉手,直到八十多岁去世,依旧嫩白纤细。
曾祖母性情,我能想到的,就是闲适二字。着急这个词儿压根就没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她曼斯条理,闲适怡情。就算穿条裤子,也是翻过来正过去,把两条裤腿儿顺了齐整,捋了褶皱,才慢悠悠的把腿伸进去。要是别人不耐烦了,她会淡淡悠悠的来上一句,让你也淡淡悠悠的熄了火儿,自己消气。
一次婆媳拌嘴,奶奶气呼呼地说:“你对自己的老头儿甘子好(土话:你对自己老头儿也好不到哪里去)?闹饥荒的时候也不知疼人!……”曾祖母不慌不忙,半是娇嗔地说:“你知道俺们不好?不好俺们还能有这么多孩子……”
曾祖母后来中风得了偏瘫,最后的十几年都是在炕上度过。她偎来挪去,热乎乎的土炕成了她晚年闲适的乐园。
儿时的我,最喜欢爬到她的炕上,跟她玩扮新娘子的游戏。曾祖母越老越发像个孩子,她乖乖的坐着,让我给她描眉毛,打口红,擦上粉儿、胭脂和抬头红,擦的不规整,不漂亮了,就洗了重来,直到我们俩都满意了为止。最后再盖上大红的枕巾作盖头。要是能偶尔看到奶奶或妈妈的头巾纱巾之类,更要拿来披在身上,做斗篷。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俨然一副出嫁新娘子的样子,很是陶醉。
曾祖母吃上也极其讲究,早吃咸,晚吃甜,那可是她一直的生活习惯。她能喝水,奶奶会时不时给她倒上满满一大碗白开水,必须要水平碗沿儿。她俯身下去,先沿碗沿儿喝上一圈,待水下去一指,再端将起来,喝个精光。她爱吃烙饼,一口牙已经全部掉光,淡粉色的牙龈咬下去,把饼也能切得齐齐整整。
就是这样一个优雅闲适,在我心里童趣十足的曾祖母,原来也曾经有少女的心事!拿着这尘封的书信,我不禁猜想着,书信里的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竟让她那么着迷?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军官,还是博学儒雅的秀才?他们是否曾经秘密约会,私定终身?他们在不能结合后是否痛楚万分?而曾祖母,在割舍自己的爱意,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生子后,是否会在某个黄昏,想起曾经的那个他?而她又是怎样的隐忍,在无法改变了的生活里优优雅雅的过了一辈子?
我想象着她在得知无法遵从自己意愿时,大小姐的桀骜不驯;想象着她选择随顺后心里那份闲淡的坚定;想象着这样一个小脚女人袅袅婷婷的贵气;想象着,那些过往的人是情非,舒卷在悠长的岁月里……
按照老家的习俗,逝者生前的遗物会一起送到坟前烧掉,以此种形式传递到她现在所处的时空。尽管我很是不舍她娟秀的字迹,可我更想知道,曾祖母再见此信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收拾妥当,我们把这封书信依旧夹在原来的位置,连同祖母的其他物件,放入了火中。
一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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