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祭

作者: 远瓷 | 来源:发表于2024-03-03 16:4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她死在了那个雪停的破晓。

北方的冬,风雪呼啸,直到天蒙蒙亮起才停。环卫工早早拎着扫帚走上大街,将覆盖在灰色柏油面上的积雪扫净,露出一条平坦光洁的大道来。

提着公文包的男女走上街头,踩在潮湿的路面或者路旁厚厚的积雪上,有节奏地吱吱地响。零星的车辆从路上经过,慢慢的,生怕溅起漫天的泥水。所有匆匆忙忙的人里,似乎只有孩子们是兴奋的。被父母全副武装,戴着毛绒绒的帽子和暖和的围巾的小豆丁,一头扎进冰凉的积雪里,留下一串笑声在街旁回荡。

她就死在某一条街道旁的某一片积雪里。

一身纯白的衣裳被雪融化后的污泥染成斑驳的颜色,苍白的双臂摊开着,从肩头到指尖,泛着青色的光泽,手肘弯曲的弧度也精美得像冰冷的雕塑。她像只翅膀折断的白鸽,落在坚硬的路面,在狂风和暴雪里变成一座无神的化石。

血花在雪地里蔓延,又被更厚的雪埋葬在下面。到最后竟看不见一点点红色,连血腥气也被掩盖得干干净净。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出现在这片雪地里,又怎么安静地这样死去。只是一旁的高楼有一扇窗户大敞着,风一个劲儿灌进去,一只狸花猫趴在阳台上,冷漠地往下瞧着,沉思着。猫圆溜溜的眼睛里似乎映出了不一样的影子。

楼下很静。猫坐在阳台打了个哆嗦,最后带着些许怜悯朝下又看了一眼,一甩尾巴,躲到开着暖气的屋里去了。

第一个发现她的,是扫雪的婶婶。

她用铲子铲开厚厚的积雪,一点点露出被掩埋在底下的僵硬的躯体。她眯着有些模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大概是雕塑的神色太安详,她几乎以为这是个醉倒路边的失足少女,于是轻轻地唤:

“醒醒,姑娘!”

无人应答。

看着真年轻,却就这么在路边醉倒一动不动,真叫人无奈。她叹息着蹲下,轻拍她的脸颊,摸到冷硬的触感。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

手里的铲子应声落地。

警笛一路作响,停在她的老师家。

知道她离开人世的消息,穿西装戴眼镜的男人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微微张着嘴,表达心里的惊讶。

“是啊,她前几天还来上课了。”

他表现得很得体,丝毫没有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学生的离开而失去自己的体面。他冲着到访的警察鞠躬,退回屋里关上了门。

回到房里,他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眉心,努力回忆班里是否有这么一个孩子——可最后还是没有想起来。他带的孩子太多了,实在记不住这一个无论是样子还是能力都最不起眼的。

警笛一路作响,停在她的朋友家。

年轻的姑娘摇着头,坚称警察是在骗她。她是最了解朋友的人,绝不相信朋友早逝的讯息。直到看见她躺在一片冰雪中的留影,她才瞠目结舌地点头。

“…她真傻!”她说着,掉了眼泪。

最后,她收下朋友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影像,却在转身回家那一刻,收起了脸上最后一点沉痛。

她坐在沙发上,逗弄着客厅里的小狗,然后拿起手机,装模作样地在朋友圈发送一条“沉痛悼念”的消息,配上一根白花花的蜡烛。随后,她打开群聊,重新和朋友们相谈甚欢。

她的朋友很多,不少这一个。

警笛一路作响,停在她的父母家。

一对满面风霜却神情淡然的老夫妇,看着女儿的照片陷入长久的沉默。他们或许是在想,这大概是什么最高端的骗局,也或许是在怀疑,一个素来老实懂事的孩子怎么可能变成现在这样。

他们试图去回忆和孩子相处的这些年,却只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似乎,这个孩子在他们的生命里也没有占据什么重要的地位。

这世上轻生的孩子实在太多,如今也不过是多了他们的孩子这么一个而已。

“谢谢你们。”

最后,父亲淡淡地冲着门口的警察表达感谢,母亲对着女儿的照片落了不知道真假的几滴眼泪,他们各自沉默着,表现得不像一对失独夫妇。他们关上了门。

事发的雪地一片寂静,就连那片血迹也没被清理。鲜红变成暗红,再变成沉沉的黑色,狸花猫从阳台轻盈落下,绕着那片腥臭不堪的血渍,反复嗅闻。

她不是意外冻死,也不是被人谋害,她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像只白鸽从阳台上一跃而下。她没有遗书,遗言也无从查起,她给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

在她的家里找到的,是一摞一摞堆成山的参考资料,是一堆一堆未曾经过清理的杂物衣服,是一张一张医院里的诊断单和一盒一盒看上去永远吃不完的药。警察打开她家门的一刻,不觉得这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家。窗帘紧紧拉着,这里更像是地狱。

她在地狱里生活了很久很久,因此对她来说,选择真正的死亡就变得格外容易。

她的葬礼在七日之后举行。一个年轻的女孩的葬礼,上面只有寥寥几人。穿着一身黑衣的父母对每个到来者点头致意,每个来访人也都在她永久定格的笑靥前或真或假地流下几点痛泪。

她最尊敬的老师没有来,她最信任的朋友也没有来。甚至那只曾成为她无限长时间里的慰藉的小小的狸花猫,最后也没来光顾她的灵堂。

这场简单到草率的葬礼上没有花圈,也没有人写下挽联。她的骨灰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棺材里供来人赏看,天色渐暗,时间到了,又被仓促地盖上棺盖,送进一片黑暗里。

她生前孤独,死后也没获得一点曾拼命渴望的重视。

只有那天第一个发现她深埋雪下的躯体的妇女,走到她微笑着的遗像旁,对她说了句“睡吧,孩子”。

她的一双黑莹莹的眼睛,透过薄薄的相框,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这就是她短暂人生的终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觉得心酸。

她的一生,和许多孩子一样。在父母若即若离的照顾下度过了平淡的童年,在零星两三个朋友不算亲近的陪伴下度过了叛逆的青春期,在人生的岔路口试图回头看看,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

她从来没有获得过注视。这场只有零零星星的宾客愿意前来的葬礼,竟然是她人生中获得最多关注的一次。

只可惜她没有看见。那双黑莹莹的眸子并没散发出光彩,冷硬的相框阻隔了她和真实的世界唯一沟通的途径。

在她人生最后的画面里,她依旧渺小而孤独。

她被埋葬在西郊的一块墓地。父母为她选了一块好墓碑,以展示自己对女儿由衷的疼爱和惋惜。但没有人记得,她生前最大的梦想是死后把骨灰洒进雪里。

雪没能埋葬她渴望洁净的身体,泥浆污染了她的衣服,而她的身体最后还是被深埋在土地。

下葬的那天,天空灰沉沉的,好像将要下雪。父母来到她的坟前,撑着黑漆漆的雨伞,给她留下两朵吝啬的花。

失去一个孩子之后,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反而似乎更轻松。不需要再为一个敏感的女孩操心,也不需要担忧另一个人的状态和心思。对送给他们这样好的晚年生活的人,他们要抱有真诚却吝惜的感恩。

他们的教育没问题,心理原本就太脆弱的孩子,死了也罢了。或许,可以再去收养一个小孩。

那个老师还是来了,站在她的坟前一动不动,好像仍旧是在回忆,自己的班级里可有这么一号人物,现在她撒手人寰,却似乎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

在他的记忆里,只能勉勉强强地想起,她成绩平平,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上课的时候也从不抬起头来看看黑板。在有一回收上来的作业本上,她在最后一页写上了“我想变成一片雪花”。

如今她的愿望实现了,该高兴才对吧?

朋友也终于来了她的坟前,两手空空,站在她的墓碑前面沉默了片刻,打了个冷战,似乎对她来说,此刻的恐惧更胜过痛惜。她转身离开了。

这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甚至连“重要”也算不上。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人死去了”,这种念头只让她觉得害怕,连带着觉得这片墓园都阴森森的。

但悲伤?大概没有太多。

那只狸花猫来了,绕着墓碑转了一圈又一圈,用毛茸茸的尾巴拍打着那块灰色的石头,最后安安稳稳地蜷缩起身子,睡在冰凉的石台上。

这是一个不错的主人,愿意给猫很多小零食,也愿意抱着猫在温暖的怀里。猫喜欢她,但似乎除了猫,也没有人在乎她。

很快,猫会找到下一个主人,到那时候,也许就会忘了她。

很多人来迟了,她没有看见。

白雪簌簌而下。天色昏沉,墓碑前驻足的寥寥几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墓园最后变成了一片寂静。雪覆盖了墓园的土地,覆盖了石台,最后落在一个个竖立的墓碑上。

雪越下越大了。墓碑上她的名字,最后也被埋葬在一片大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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