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于1937年12月13日子时，逝于2018年1月12日丑时。.png
2018年1月初九，当日将奶奶送我的戒指替她戴上，百年之时还给老人。到最后还是舍不得，只是想把所有相关的全部留下，却发现最想留下的是人。照片，物件到最后全是漫长的思念。
2018年1月12日凌晨2点一刻，手拿毛笔写着冥币袋子上的字时，有点发抖，旁侧姑姑们的哭声已经不再有丝毫的克制，大伯作为长子的隐忍只是催促着我快点写，爷爷和二伯应该是在忙着后事了，父亲在赶回来的路上。作为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大家族，大伯说奶奶很有福气，基本上都在，就是有点对不起我爸爸，应该早点告诉他的。那我想我应该是最有福气的那个，因为我目睹了全部的过程，也是第一个发现奶奶要走的人，虽然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再痛苦，再怎么舍不得还是会这一样一天天过下去，守护在床边的时候我一个人很害怕，不是因为源于畏惧灵异事件的害怕，而是对一些未知事情的害怕，但从未想过真的会此生陪伴已到了尽头。
读高中住校的时候，晚上想起有一天要分别会偷偷一个人闭着眼睛“以泪洗面”，三年后老人身体偶有不适但还算康健。读大学住校的时候，便不会再与别人谈论老者，更不想听任何人和自己说一些身边老人离世的事情，四年后老人似乎与四年前无大的变化。读研究生的时候，偶尔说起家中老人只是一句，不行，我要回去陪我爷爷奶奶，似乎与三年前差不了多少。
2017年爷爷生病，五一节假我向导师请假要回去探望自己爷爷，恰在此之前表姐爷爷病逝，我心中始终不安。回到家中不过三天，便又南北两隔。临走之时，平生离家返校上百次，当年大雪冰封门前的马路，依旧是爷爷亲自送我上车，而这一次却是姑姑送我上车。以前看《背影》不能理解为什么说那是父爱的极致，这一次，会想八十岁并没有爷爷表现出来的那么“年轻”了。而后，总是担心爷爷身体不好，每次二伯回家总是希望打个电话和他们说说话，哪怕奶奶听不清楚我说的，我听听她的声音，知道他们一如往常也挺好的。可惜，总是实验太忙，或者健忘。等想起来了二伯已经回县城了。
好多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个人要长大，所以需要遗憾来教育她什么叫做成长。亦或者，活下去的这条路就是一个遗憾累积，然后背负悔恨的过程。
此刻时间重新倒过来，七年前，奶奶手脚还很麻利，过年总是能做出一桌子好吃的饭菜。七年前，爷爷瘦但是挑着一百斤的担子能走上十里路，家中黄花、玉米、红薯他一个人也能整出镇里前三名的分量。三年前，奶奶虽然身体抱恙，但大多时候都还很好，暑假依旧帮着爷爷收拾黄花，打玉米，养一群鸡。三年前，爷爷终于放手不再搞一片河山的黄花地了，可莫名其妙的是老人家居然养了一个池塘，还是千里高阶处种了上千斤玉米。二伯说给别人100块钱，让别人给你挑担子，想想如果是年轻时候的爷爷估计要把二伯训个狗血淋头外加一顿好打。如今年纪大了，性格也不再那么暴躁，只是换一种方式继续固执，你肯干我就自己干，你说你说，我干我的。我也实在是为二伯憋屈，明明周一到周五银行上班累的要命，结果周末还得挑担子上高阶，而且就为了省这100块钱，隔着电话听这事我都能笑得翻到床底下去。
2017年年底，因为论文小改七八十多遍，大概十几遍。考研的时候一个人孤军奋战坚持了一年，到最后擦肩而过时，没哭只是那天喝醉了便发誓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喝脾气。初次聚会领导举杯向每个人表达谢意的时候，仍然固执拿一杯清水，后来的师门小聚，研究生毕业时都不再喝一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增高，泪点降低了还是如何，只是那次在导师一如既往的训责后，夜里走回去的路上硬生生哭了到后来又觉得为这么点破事就哭实在是好笑。
倒带一次，那天我背着电脑回宿舍的路上，二伯打电话问我“大概什么时候回家”。往年这个时候二伯都会问，只是那天略有不同。因为我问二伯有什么事情吗，二伯说没什么事就是问问。而往常二伯都会说“没什么事，就是我回乡下了，你奶奶让我问问你”。当时实在是心情太差，接电话的时候我也没有要求要和奶奶说几句话，我担心话还没出口我肯定就哭惨了。那一会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却因为小论文的事情觉着等这事差不多了就可以回去了，不差这一会。
再后来，小论文的事遥遥无期，改到已经要吐血的地步后实在是再也不想看那群写着“traceability……”的几千words。表姐旁敲侧击让我早点回家，我为毕业烦恼的几近疯掉答复她过几天再说吧。当时在想如果晚点回家可以陪爷爷奶奶过完元宵节，也可以把手上的事情结束。到后来，表姐告诉我奶奶住院了。那天晚上我接二连三的往家中打电话，终于开始去想之前的种种暗示。也许真的是我心太大，也许有时候你真的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许你会觉得这不过是两个月再者国庆视频的时候明明很好。所以我相信了小姑姑说的，就是有点皮肤病；二伯说的还好，没什么大事专心读书。
返程的时间提前了，回家时爷爷告诉我你奶奶身体不好住院了。我告诉他我知道，伯伯姑姑说奶奶还好。其实这句话当时只有我一个人信了，大家都不信。拉着行李箱的我，拄着拐杖的爷爷。走了二十五年时间的一条路，第一次走百米远需要歇一程。爷爷说你先回去不要等我。我说没事，一块回去。想想这三年研究生其实不是忙到脚不沾地的地步，只是人太年轻气盛，总想飞。大山里的小孩，在城市中折腾的时候，因为下雨天没有伞，下雪天没有暖炉，所以总想着要跑很快很快。一年365天，只有十五天能完整陪伴的时间。而忽略抱着笔记本，看书，睡觉坐在一块说会话的时间不过三天时间。那不过两里路，走了半小时，却也是多年后给予最久的陪伴。
2017年12月29，春节来临前的最后一天，大伯、二伯、表哥、大姑姑，我五个人将奶奶从车上抬下来的时候，慌乱，恐惧到大姑准备换药清洗伤口，我崩溃了，那一刻我想指责所有。我想这是平生第一次你想去求救却谁都听不到。在经历最初的接二连三痛击之后，我想2018年我没有丝毫期待，虽然这一年我要毕业，两天前还在为自己的已经收录的小论文高兴得要嗨上天。却在年初一和好友的电话中哭得一塌糊涂，让一个原本喜庆的日子，平添无数阴暗。想来好对不起自己的好友，新年伊始，每个人都在说着吉祥话，却因为自己这点事。唉，每次想起这件事，就会觉得如果好友那天没有打四个电话，估计我也不会告诉她这些事。我想如果不是多年好友，也不会一再坚持。这是我平生最幸运的事情之一。那天我在房间打着电话，边哭边说“为什么没有安乐死，好痛苦啊。可是这么痛苦还是舍不得。”
2018年1月初十之后，爷爷把氧气管拔下。我不肯，我又插上。爷爷又拔下，说算了，不要舍不得。我说不是舍不得，就是可能插着会舒服点，这个东西它不管用，但是人或许会舒服点。爷爷说拔下吧。
八十六岁的爷爷耳朵有点失聪，很多时候别人说话他听不清而更多的时候他听不见。他目睹了整个中国从封建社会，宅院门第到资本主义复兴再到新中国成立以及后来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到十年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农田免税，林、地补贴。在整个变化动荡最厉害的世纪里，他和奶奶两个人一起走了八十来年，此生无第二人与他同行如此长时间。
真正悲伤的人往往不会在人前流泪，我看着爷爷他主持丧事，我凌晨两点烧纸时，爷爷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大门外看看。在临别前的十来天里，每天晚上爷爷都会亮点钟左右起来，然后坐在奶奶床旁边，有时候瞌睡脑袋不住的下沉，却还是如此般固执。
很多人都说，临别之前种种灵异事件，我想这话只是人心里的想象吧。奶奶是凌晨2点14辞别。如果说真有所谓的暗示，那么便是奶奶等到爷爷起床再次走到床边吧。两个人争争吵吵了近一个世纪，那就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常挂嘴边，却总是在为对方担心。我从不认可爷爷奶奶是婚姻和爱情的模式，也从不觉得这样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是幸福的模式。相反如果不是时代和贫穷，奶奶不会是童养媳，两个人能坚持在争吵下度过八十年。这段路我想放现在的青年人中间，估计三天不到结婚证就变成离婚证了。也不会有两人自己在九十年代建起一座“好屋”。都说风风雨雨几十年，最远的路还是用脚走出去的地方，两个人的苦难，唯有对方全懂；说起的往事，也只有对方才能吵起来。没有所谓的幸福与不幸福，因为说这个太矫情。只不过是两个人，无论谁走的远点，另一个人都放不下。
坐在棺木前烧纸的那六天，我仍然拒绝所有的电话，然后忙着，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只是突然间你就明白了，有些事你无法和任何人去沟通，然后你会明白真的有一种痛苦叫做锥心之痛。而且，很多不着边际的事情慢慢的冒出你的脑袋。我一个人坐在堂屋烧纸的时候，想起以前奶奶做的蒸鸡蛋，上皮皱皱的然后辣椒粉围城一圈，挖一勺，里面嫩的出水，味道软软滑滑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除了奶奶做的，别人都做不出来？食物是家族传承中唯一的一个印记，而我却此刻才明白，它从我手中折断了。我记得全部的味道，也能清楚的品评任何一道菜的好坏，可是我做不出奶奶的手艺。从第一次下厨，没有电视剧里糊锅，太咸或者太淡，无论从颜色、口感任何一个方面，都可以说还不错。可是我自己尝的时候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我做的是还可以吃，奶奶做的是好吃。
一场很热闹、很繁冗的告别，以前大家都说红白喜事不应该搞得程序复杂要注重简约庄严就好。我很庆幸这是一场很冗杂的告别仪式。并非是庄子说死生亦大事，而是有了这么多“累赘”，一个人猝逢此不幸之时，注意力被转移了。在你并未做好一切准备，突如起来的一切，若再以一种简单庄严的形式，我想这对于一部分人可能真的会疯掉。人并不需要安慰或者陪伴，但是真的需要一些别的空气，否则悲伤真的会让人溺水。
这个七天，最开始不用睡觉，感觉睡不睡无所谓，不知道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不想睡。晚上谁两三个小时，外面打牌的声音震的地动山摇，你也能眯上一会。凌晨一点又能准时起来。在最后的那天里，我和大伯说我困了，下午两点睡，醒来大概是4、5点的模样，阳光很好，玻璃外的暖和传到了心里，感觉到和往日里的每一天都一样，心里很宁静，坐了不到半分钟便清醒了。已经不一样了，起床后灶火旁不会再有那个问“今天晚上要吃点什么”；走到侧卧室里，不会再有那个坐在窗户旁边的人；以后所有的除夕夜，不会有同一个人需要你陪她打牌；也不会有人教训你说“穿这么少，冷不冷。”；再也不会有人在你离家的时候看着你一步一步走远，叮嘱你要好好吃饭、注意身体、好好学习；也不会有人在接到你要回家的电话从早上便一直盼到太阳落山；
大姑姑对我说“晶晶，你奶奶这下终于能对你放下心了”。我突然想起爷爷生病的时候一直问姑姑“晶晶回来了没有”。六个子女，七八个孙辈唯独念了我一个人。我、爷爷、奶奶，除了2002年住院，此前、此后所有的新年一起度过了每一个新年。我能明白所有对我的放心不下，却始终没能做好，我空手拿了25年的红包，却从未给过两位老人一个红包。我在想我读了20年书，却什么都没做到过，空让两位老人担心，担心学业，担心工作，担心……未来所有要发生的一切。
从2017年12月29只最后，我陪伴在侧的十几天里，奶奶除大伯之外已经不识得任何人，也不曾说过半句话，只是初二那天我坐在旁边问“冷不冷”，当时并不奢望又回答，毕竟奶奶生病后姑姑、伯伯他们守护在侧从未说过话，可是当时我却仔细听到了那句“不冷”。想来，真的好惭愧。为什么以前总想飞，为什么国庆的时候买了两次票还是退了，为什么我总觉得还有时间，为什么我不能好好的多给点陪伴，为什么我从来都不认真的去想想周围人和我说的话，为什么那么多次暗示我永远听不懂，为什么我总是做不好所有的事情。
三月里居然也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晚是为了离别还是再见.png
在踏上北京之后，当日适逢北京大雪飘飞。站在存放书包的窗口我看着国图前漫天白雪。耳旁那句“今天过生，要多吃几个鸡蛋。”仰望之时，不敢低头，唯恐失态于人前嚎啕大哭。此刻方知居易那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是何心境。
最难过的不会是离别之时，泪流不止。而是午夜难眠之时，往事历历在目，却此生难能再见，手机里的照片也从此不敢再往下拉。那天和姑姑帮奶奶剪指甲时，四十天都不曾吃过饭，最后的时候连汤水都不能食用，眼泪掉不出眼眶的时候，我看着快五十的姑姑哭的嗓音嘶哑。我们都没做好，很多事都没有做好，而老人临终至际走的痛苦而又饱受折磨。
不过是二十天，却过了前半生，我和舍友说，没有经历死别不算长大，而此一刻幸福也算走到终点，不会再有什么事能让你拥有超过过往的幸福感了。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说珍惜，只是想说，你要相信所有的成功都会水到渠成，但所有的陪伴不会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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