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是在农村里长大的孩子。我家的土胚房在山前水后。河一条很小很窄的河,却足够孩子玩一整个夏天。沿河往山里走,住着一个孤寡的老头。因为他疯疯癫癫的,所以人们干脆忘了他的名字,都叫他刘疯子。
刘疯子是为什么疯的?
我妈说我要是不认真读书也会变得这么疯。哦,刘疯子是没读书才疯的。后来八大姑七大姨东拼西凑才知道,刘疯子一生是很凄惨的。
我和小伙伴们在田垄边摸龙虾捡螺丝,刘疯子一跛一跛地向我们走来,脸上挂着他的招牌傻笑,一只裤腿挽得老高,一只裤腿安安静静地躺好。
“你……你……你们这群小孩,小心一点。”
“刘疯子来啦!刘疯子来啦!”
孩子嘻嘻哈哈地跑开了,我也跑开了。
“刘疯子回去看看你的菜吧,要被蒋二娃偷光了!”
“谢……谢你啊!”
我们往他的家里扔石子,我们去惊扰他的母鸡,我们对他恶语相加,犯下不是年少就可以盖过的错。我们一面怕他,一面又不怕他。我站在刘疯子家门口,坐着鬼脸,我的奶奶一边说我一边把我拉回家吃饭了。
但刘疯子都是笑着,因为他是个疯子。因为他是个疯子,所以大人忽略他的感受,我们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不会被伤害。
后来知道他的故事,对他生了许多的同情,但见了他还是跑,不过不再伤害他了。
(二)
刘疯子疯之前据说是一个老师,这点是可以证实的,确实也有学生来看望他。
刘疯子有一个女儿,一个妻子和一个吸毒被抓的儿子(这个人以前来找过我爸借钱,我们家死活都是不借的,第二天他便吸了冰毒产生幻觉从楼上摔进了医院)。刘疯子没疯的时候,儿子还是不吸毒的,妻子和女儿都在身旁。
后来刘疯子的妻子生病了,不知道什么病,却花了大笔的价钱医治。刘疯子的妻子整天都在床上躺着。
一个说:“你就让我走吧,这病是医不好的。省着钱,儿女还得读书呢。”
另一个说:“这怎么行?!治得好的,治得好的。”
我奶奶去看望的时候,刘疯子已经是瘦如枯槁,面色苍白了。我奶奶带了一些鸡蛋。以前刘疯子事会拒收的,现在也会拒收,只是当时真没有办法了。
第二周,我奶奶和我爷爷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去参加了刘疯子妻子的葬礼。
刘疯子的妻子是自杀的,是用小刀划破了手腕。人们去的时候血滴下来将地都染红了。
刘疯子一滴泪都没有流。
我奶奶说:“人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哦!”
我忽然想起一篇文章,里面写到“我的泪在心里都流干了。”
(三)
他们家家徒四壁,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还有一双儿女要养的。
刘疯子的女儿和我姑妈差不多年纪。她们当时都还小,喜欢在一起玩,她们一起去割猪草担煤炭。我姑妈说累得要死,然后两个女孩坐在一堆杂草中间,拉勾说:
“如果一个人搬进城里了,一定要帮助另一个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猪八戒!”
有一点“苟富贵勿相忘”的味道。我的姑妈如今搬到了城里,刘疯子的女儿却留在了山间。
刘疯子的女儿是割猪草的时候踩滑了,从山上滚下来了,送到医院要做一堆手术。
哪里来的钱啊?
刘疯子从医院回来四处借钱。可是谁家都差那十块钱。刘疯子在自家院子里坐了一阵,就往山里去了。人们说他是去找他的妻子了。
第二天,刘疯子只有把女儿带回家,重症监护室太贵了。
女儿在途中就去世了,刘疯子抱着尸体走过了家家户户的门口。
刘疯子从此就疯了。刘疯子的儿子便自己一个人出去了。
我说这也太惨了,你们在嚯(骗)我哟。
奶奶说嚯你干啥子,这个村头没得钱治病死的人那又不是第一个,也不得是最后一个。
人间千万面,注定有些面显得太悲凉。
(四)
我蹲在小路上,玩着刚捉的蚂蚱,不甚欢喜。刘疯子在我身后叫我。
“小……小姑娘,你过来。”
我怯生生地走过去,知道他的悲惨,也明白他是个疯子。他从兜里拿出一把糖往我手里塞。我僵在那里,只有手在回绝那些糖果。他塞得太用力,我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得很匆忙就像我马上要打他似的。我记得清楚,我没有说谢谢,我拿着糖只想快点回家去,蚂蚱也不要了。
这是我唯一同他有的交集。
我回到家把糖拿给父母看,问父母这糖可不可以吃(要是别的人给的,无疑我早就塞嘴里了)。父母还没有说话,奶奶先开口了:
“几个糖有啥子吃不得的?”
我还是捏着糖。我妈说可以吃。我才兴冲冲地剥开。小孩子都是要大人教的。
糖是很甜的,和其它的糖并没有什么不同。
(五)
村里面读完研究生的蒋大娃回来了。他们家鞭炮齐鸣,人们都前去祝贺。我们也去了。
我爸说:“女儿你如果考个好点的学校的话,你爸我在车间得的奖金都不知道有好多哦。”
我拨浪鼓似地点头。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刘疯子也去了。他不跟别人一样围拢了上前去祝贺,而是站得远远的笑着鼓掌。我不爱凑热闹,坐在一旁闲得无聊,就看着他,他没有发现我,只是自顾自地喜笑颜开。
又放了一卷鞭炮,我捂住耳朵该去吃席了。刘疯子也捂住耳朵,一边东倒西倒,一边哎哟哎哟装作被鞭炮炸了的样子,在当时的我看来很好笑很滑稽。
鞭炮放完了,我们开饭了,刘疯子顺着河一跛一跛地走回家去了。他一个人走着的画面现在想象起来总伴随着朱自清先生的一句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六)
后来我们一家都搬进了城里,我考上了城里的学校,学得了一套更标准文明礼貌法,有一点洋洋自得,那时我不愿再回乡下,总觉得那里到处都是鸡屎鸭屎,人们说话都是拿着喇叭似的。
我再回去的时候,是我的姑婆去世了。姑婆的家在刘疯子家的后面。我们去的时候难免就看得到刘疯子的家。
刘疯子的家依旧是孤零零地站在河旁。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坐在他的院子里画画。但是没看见刘疯子。
奶奶说要去看看,我便就跟着一起去了。女人和男人见我们来都停止了画画,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
“我是他好多年的邻居了!我来看哈他。你们是哪个?”
“我们是XX小学的老师,是刘老师的学生。想着来看看他。”
现在想来很多据说的故事都是可信的了。
(七)
刘疯子已经比以前更瘦了,躺在床上,不再笑了,他看起来也不疯了。他用一根手指指了指一个装着糖的罐子,微眯着眼喊我们吃糖。
“老刘啊,你说老天爷开不开眼嘛!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是长得称展(帅气)得很哟。你说哈好多年过去了?”
刘疯子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笑的弧度很小,不再是那种傻笑了。
女人对我说刘老师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
我点了点头。
女人说他太不幸了,因为他的不幸他得到了太多的误解。
男人说刘老师以前总是帮助他们,哪个家有了困难总是走在前面,他维护每个学生的自尊心,哪怕这个孩子犯错了,自尊心对于穷孩子来说太重要了。刘老师将他们领上了正确的道路。
树人先树德。
我点了点头。说完奶奶便和我去姑婆家了。
我内心潮湿了很久。姑婆去世了,刘疯子病了。
(八)
我去到了主城读书,就更不常回老家了,但我知道了真正地文明礼貌法,我想回去看看。
奶奶说刘疯子已经死了,我在电话这头沉默了很久:
“也许他在那里会更好。”
他在这里已经太苦了。
晚上寝室夜谈,我一下就想到了他。她们都觉得新奇像小说里发生的事,不过所有的故事都在人间。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直到昨天,看见一位一跛一跛地走路,满脸挂着傻笑的乞讨者。我弯下腰给了他一些零钱,转身走进了人的海洋。
我听到他在后面说谢谢谢谢,说得很匆忙,就像我要打他似的。
我想着他是否同刘疯子一样,有着那些不幸的过往;他的笑里面是否嵌满了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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