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娘的心愿

作者: 孙学忠 | 来源:发表于2022-11-21 23:0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王姨娘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陪在她的左右。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她看似气若游丝,生命难以为继,四五天时间粒米未进了,仅靠别人用棉签往舌头上蘸一点水,居然维持了下来。都说她的生命力太强,其实说白了还是精神力量在起作用。气息微弱的她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大家都清楚,那是在念叨自己的孙子呢,之所以迟迟不肯落下最后一口气,孙儿是她未了的心愿……

    王姨娘是我二姨,我妈的二姐,我们这里把母亲成了家的姐妹统称姨娘,前面冠以姨夫的姓氏。二姨夫姓王,二姨就成了王姨娘。由此,我大姨是李姨娘,三姨是柴姨娘。

    母亲的娘家是一个大家族,一母同胞兄弟三人的后代分为长房,二房和三房。长房二房在乱世中脱颖而出,成了方圆百里的富裕大户,唯独三房虽人丁兴旺,却落魄潦倒,我外爷就属于三房的后代。贫穷的基因似乎已经融入了三房后代的血液之中,注定了一辈又一辈只能做佃户。

    都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随着我大舅的茁壮成长,外爷家终于有了逆袭的机会。据说我大舅空手能斗群狼,赤手能搏疯牛,人称外号“穷恶霸”。硬是凭智慧的头脑和过人的胆识,闯下了一份殷实的家业。也许是天妒英才,三十多岁的大舅不幸暴病身亡。二舅性格内向,为人木讷呆板,大舅操持的刚有起色的光阴,在他的经营下一年不如一年,居然惨淡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彼时,长了一脸麻子的大姨,早已嫁给了被马家军抓壮丁落下残疾的大姨夫。看到二舅身陷窘境,有人立马跑来给我二姨说媒了,当时三姨和我母亲岁数尚小。在这种情况下,年方十七的的二姨成了王姓地主的第二房太太,她换来的是全家赖以糊口的几斗麦子和小米。从此,我的二姨就成了王姨娘。

    王姨娘嫁给那个糟老头子,会不会产生爱情很难说,但是生活状况的改善却是实实在在的,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能吃饱穿暖。几年时间,王姨娘先后生下了三女一男,在老头子的庇护下日子倒也过的平平顺顺。

    随着全国形势的好转,红旗插满了兰州城头,盘踞西北的马匪军被一举歼灭。向来春风迟渡的河西走廊,传来了解放大军西进的消息。幻想着祖业千秋万代的老头子闻讯,日日坐卧不宁,不久便一命呜呼了,都说他是被吓死的。

    在大房太太当家掌事的日子里,王姨娘的境遇再一次被改变了。她们母子四人虽然依旧栖身于老王家,但是地位上从主子沦为了下人。干的是长工的活,吃的是粗茶淡饭饭,住的是漏风的屋,日子过得极度艰难。每当寡母幼子受到欺凌,王姨娘就悲叹道:如果三个女儿都是儿子,那该多好啊!在她想来如果有几个儿子撑腰,就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红太阳的光芒照耀了河西大地,穷苦百姓翻身做了主人。王姓地主的大房太太极度恐慌之下自缢身亡,苦命的王姨娘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地主婆的身份,我的那些表姐表哥顺理成章地都成了有“身份”的人。

    小时候常听到父母亲说起有关王姨娘的事,无非就是戴着高帽子游行示众,在生产队接受批判,社员大会上被作为斗争对象,等等。历次批判会上,面对义愤填膺的劳苦大众,王姨娘除了嘤嘤哭泣,实在交代不出如何剥削穷苦百姓的那些恶劣行径,为此遭受了不少打骂。

    王姨娘后来说过,她说身心上遭受的打击已经让她痛不欲生了,没想到自己人又往她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大房太太的儿子向工作队揭发,说是他爹临死前给我王姨娘留下了数量可观的金银首饰。这件事给她带来了无尽的麻烦,经过了无数次审讯和掘地三尺的搜寻,最终也没有找到传说中的财宝。王姨娘一口咬定“那都是没根据的事情”,如果说有“那只有大房太太才知道它的下落”,鉴于大房太太已经不在人世,这件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由于不堪忍受歧视和屈辱,成年的大表姐远走他乡,与这个“万恶”的家庭彻底决裂了。其他两个表姐为了不再被“成份”所拖累,如愿以偿地攀上了“高枝”,嫁给贫雇农后代,和王姨娘划清了界限。表哥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头上又顶着一副“地主娃子”的帽子,找对象又成了一大难题。为此,王姨娘没少在我父母亲面前流眼泪。

    都说是生不逢时,其实还是没有看透形式。我三姨同样嫁给了地主家庭,期望着攀龙附凤改变命运,谁料想,到头来也落得个地主婆的身份。我的那些表哥表姐们理所当然也成了“狗崽子”。

    “老鸹蹲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在这句老话的开导下,都是同样的身份,又是两姨亲,在父亲的撮合下我柴姨娘家的二表姐嫁给王姨娘家的表哥做了媳妇。因此,亲上加亲我的表姐成了我的表嫂。

    历史上有许多表哥表妹喜结良缘的爱情故事,留下了千古佳话,被写入诗词歌赋广为流传。当然,其中也有不少催人泪下的悲剧。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都是从书本上看来的,肯定经过了笔墨渲染,但是,我表哥表姐的爱恨情仇却是现实版的。

    记忆中王姨娘动不动就泪眼婆娑地跑来诉苦,要么就是捎来口信,让父亲去她家调节矛盾。印象中他们好像很难有消停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就为了芝麻大小的事情争争吵吵,好多次还闹到了离婚的地步了。也许是因为“麻秆打狼,两头害怕。”的缘故,导致他们在离婚的问题上态度不够坚定,在父亲的说和下,一次又一次地重归于好了。看到他们动不动闹得鸡飞狗跳的局面,父亲曾多次悔恨地说:唉!咋就忘了“鸡见猴,泪长流。”“鸡猴不到头。”的说法了!每次说到这里,父亲总是拍打着自己的胸腔,为自己乱点鸳鸯谱而懊恼不已。

    虽说是时常打打闹闹,日子总归是在磕磕绊绊中过下去了。随着表嫂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儿之后,家里矛盾更加复杂了,由之前单纯的夫妻之间的矛盾,又加上了婆媳之间的矛盾。按照表嫂的说法,自从她生下了第一个丫头以来,我王姨娘的脸上一直就没有舒展过。第二个丫头出生后,我王姨娘动不动就指桑骂槐,比猪骂狗,哪怕是孩子哭得背过气去,她也不会抱起来哄一哄。

    对于我表嫂的埋冤,王姨娘自己也很委屈。她说我这辈子遭了那么多罪,能抱上男孙子就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最大动力。作为儿媳妇,你让我将来坟头上没有了继香火的人,我还有理由把你捧在手心里?要恨就恨你那不争气的肚子吧。

    就为了这些事,我王姨娘和柴姨娘又成了冤家对头。亲姐妹见面就掐架,后来居然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真正到了猫鼠相憎的地步。我父母亲为了王姨娘的家务事都操心不过来,还要想办法调和两位老姊妹的关系。当真是是按下了葫芦起了瓢,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随着表姐第三胎带把儿的孩子出生,家庭关系有了明显改善。那时候我还不太记事,据父亲说那是王姨娘家最和睦的一个时期,就连针尖对麦芒的两个老姊妹也握手言和了。孩子出生第三天举行了“洗三”仪式,当时请了不少亲朋邻舍喝喜酒。满月的时候搞得更加隆重,那排场不亚于一些家庭娶媳妇,酒席的丰盛程度也为人所称道。

    然而,幸福的喜悦停留的时间太短暂,厄运的降临让王姨娘再次遭受了致命的打击。仅仅五个月大的孩子因为连日不停地咳嗽,被赤脚医生注射了一针,还没有回到家就夭折了。我表嫂和王姨娘像斗鸡一样争吵不休,表嫂说是王姨娘照顾不周使孩子生了病,才造成这样的后果。王姨娘虽然不肯为此背锅,内心也是追悔莫及,整日以泪洗面,要不是别人不断地宽慰她,估计早就自寻短见了。

    王姨娘家出了这号事情,街坊间有很多说辞,比较集中的说法就是说他们不该为了孩子的出生大操大办。有人从迷信的角度解释说:一个刚刚出生的普通婴儿,为他搞那么大的排场,这完全是他不能承受的……

    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不经意间日子又过去了一年,随着我表嫂的肚子慢慢鼓起,又给全家人带来了希望。王姨娘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我表嫂,变了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不知听谁说的,说小孩子说话有准确预言性,于是,她就问表哥的二女儿:妈妈肚子里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把耳朵贴在妈妈肚子上听了听,奶声奶气地说:妈妈肚子里怀的是弟弟。全家人听得眉开眼笑,王姨娘破天荒地在小女孩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

    有一天早晨,王姨娘为了讨个好彩头,又问起了小女孩: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小女孩煞有介事地听了半天,侧着头想了想,说:妈妈肚子里怀的是小妹妹。“再胡说,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小女孩话音刚落,王姨娘咬牙切齿地对着她骂道。小女孩一看奶奶不高兴了,赶快躲到了妈妈的怀里,这一下表嫂不愿意了:你几十岁的人了,咋与一个娃娃一般见识呢?她如果说得那么准,不成神仙了!王姨娘气得一甩袖子,气咻咻地走了,后脚跟捣的地面“咚咚”作响……

    在大家的热切期盼下,终于迎来了表嫂临产前的阵疼。有了前面的教训,王姨娘这一次不准备大操大办了。为了期望孩子皮实一些,她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说是叫“钢娃”,寓意就是命比钢还硬。

    婴儿啼响亮的啼哭声还在屋子里萦绕,接生婆忙着给婴儿清理身上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报喜的时候,王姨娘就摔门而出了。听见婆婆“哐当”一声甩门的声音,被生产的疼痛折磨的表嫂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据说表哥一直推说有事在忙,直到第三天才进屋看了婴儿一眼。王姨娘逢人就抹眼泪,队里有人家要是生了男孩,别人喜气洋洋唯独她煞风景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毫不掩饰自己对传宗接代的迫切期望。

    表嫂怀上了第四胎是几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已经开始计划了。偷偷取掉了节育环之后,肚子微微凸起的她和许多人一样,也加入了“游击战”的行列。那个时候,当年远走他乡的大表姐已经和家里有了联系,据说她的家庭条件相当不错。大表姐这几年对表哥的生活接济了不少,也正好给表嫂“打游击”提供了便利条件。

    表嫂在大表姐家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带把儿的,王姨娘接到信的第二天就喜不自禁地到我们家来了,拿出信让我三哥读给她听。其实在家里表哥已经给她读过两遍了,让三哥再读一遍,其用意不言自明。接着她还去了舅舅家和李姨娘家,每到一家必然要读一遍信,脸上的皱纹乐成了一朵花。

    表嫂在大表姐家呆到孩子三岁多才回来,那孩子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煞是惹人喜爱。都说大表姐把这孩子供养的太好了,走起路来那肥嘟嘟的屁股像鸭子一样一摆一摆的,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王姨娘再没有给孩子起“钢娃”“铁蛋”那样的乳名,这一回起的名字叫“柱子”,就是期望着他将来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柱子刚来的一段时间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老是嚷着要“回家”,不遂他愿就大声哭闹,再就是摔碟子掼碗,动不动就沿着公路自己跑了,说是要回自己的家。小宝贝的这些任性作为在大家眼里都是笑谈,口口相传于人们的茶余饭后。都想着他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于是,就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以博得他的欢心。

    在无原则地宽容和宠爱下,柱子养成了刁蛮的性格,他抓住了大人们的软肋,只要稍微不满他意,就打滚撒赖,吵闹不休。他的行为就连邻居都看不下去了,私下里告诫表哥不要对孩子太溺爱了。表哥也想对孩子严加管教,但是他又过不了老妈那一关,每当他责骂孩子的时候,老人家就哭哭啼啼袒护着。如此一来,柱子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那年春节,我和父母亲去给王姨娘家拜年。那时候后柱子已经六岁过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身高增长了许多,一身肥肉却没有明显减少,眼神里透着精光,举手投足之间一股显出顽皮劲儿。我给了他五十元的压岁钱,他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转身就跑的无影无踪了,惹得表哥顿足叫骂也无济于事。

    就在我们与表哥闲聊之际,忽然听到厨房里几声鞭炮响声,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女人的惊呼。我们赶忙跑过去一看,原来是柱子趁着表嫂不注意,在灶膛里丢了几只鞭炮,直炸得火星四溅灶灰乱飞。任凭别人乱作一团,他早就一溜烟跑了。

    吃饭前寻遍了左邻右舍家,都没有看到他的影子,我们刚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咚咚咚”地跑来了。二话不说抓起一只鸡腿扭头跑了,表哥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我们刚刚喝了半瓶酒,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呼叫“着火了,着火了”,赶忙出去一看,表哥家屋后的草垛已经是浓烟滚滚。幸亏表哥那时候居住在近郊,消防队来得很及时,否则,一院房子早被烧成一片灰烬了。柱子那次被表哥狠揍了一顿,那是他第一次挨打。

    据说上了小学的柱子是老师最头疼的学生,表哥被请进老师办公室谈过几次话之后,暴怒的他对柱子实施了“棍棒教育”。即使被打得皮开肉绽,柱子依然积习难改,上课做小动作,逃课,不做作业,打架斗殴,只要是他那个年龄段能干的坏事他基本都干过。于是,在别人的描述中,我的脑海里一直有这样一副图像:表哥怒火冲天对柱子拳脚相加;王姨娘怀抱着伤痕累累的柱子悲泪连连;表嫂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柱子被学校多次劝退,表哥一次次找人说情,一次次把他送进学校。对于孙子不喜欢上学这件事,王姨娘不以为然,她说,不上学又能怎样?只要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将来能娶妻生子,把老王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就行了。

    柱子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走的毫无征兆,消失的没有留下一点线索。王姨娘整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哭骂着催促表哥满世界地寻找。眼看着不报任何希望了,就在表哥决然地放弃寻找的两个月后,他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除了面容稍微有些消瘦,衣服有些脏,头发有点长,精神面貌上看起来还不错。人们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说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荒无人烟,有一位放羊老汉,是一位世外高人……没人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杜撰的,这个有些离奇的故事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猜想。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离家出走对柱子来说成了常态,但是又没有规律可循。十六岁那年再一次出走,算起来是出走时间最长的一次,前前后后总共消失了五年。他走后不久,我的王姨娘身体越来越不行了,逢人就哭,茶不思饭不想。再后来就卧床不起了,动用了医院先进的设备做检查,都没有发现身体有啥病变,医生说看起来还是心里的病,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家里静养,最好做一做心理疏导。

    王姨娘在床上躺了两年之后,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四五天粒米未进,眼看着就吊着一口气了,表哥嘴对在她耳朵上征求意见,说是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给她换上。她艰难地摇着头,表示不同意。几天时间里王姨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过来的时候嘴唇蠕动着,虽然没有发出声音,我们知道她是在呼唤着柱子。

    王姨娘最终依依不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怀着无尽的遗憾走了。给她净身后换上了寿衣,在即将扔掉的旧衣服里面有了惊人的发现。说起来还是表嫂心细,她随手捏了一下,感觉到衣服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结果拆开一看,亮瞎了所有人的眼睛:破旧的棉衣里面居然藏着黄灿灿的金戒指和金手镯,还有一沓钞票。大家不敢想象,为了保存这些宝贝,她多年来付出了多少心血。难怪她说柱子有没有文化不要紧,只要健康长大,能生儿育女就行了。原来她破棉衣里面的宝贝是她最大的依仗!

    柱子再次回来是五年之后,那一年他刚满二十一岁。没人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过着啥样的生活,依旧是一身肥肉,留着一头长发,络腮胡子,身穿一身道袍一样的长褂子。一脸漠然的神情,看到父母就像路人一样没有流露出丝毫久别重逢的感情,也没有任何交流。他没有问奶奶还在不在人世,也没有去看看他已经出嫁的姐姐,完全就是一副丧失了情感的行尸走肉。

    表哥还在思谋着怎样才能把他留下来,表嫂赶紧烧火做饭,期望着能用熟悉的味道唤醒被他遗忘的亲情。哪料想,转眼间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表哥说柱子是个讨债鬼,这辈子就是来祸害人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七十多岁的表哥和表嫂依旧生活在那个农家小院里,他们在等着儿子再次回来……

    王姨娘去世多年了,那个一生命运多舛的小老太太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最深刻的印象还是她说起孙子的事泪流不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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