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来呀,造作呀,反正有,大把风光……”
正如人家嘲讽的那样,在“泛国贸”这片土地上,孕育出了丰富的虚荣、浮夸和做作。关于这一点,国贸人自己也照单全收。
“李艾淋,有你一个包裹。”
李艾淋刚一进办公室的门儿,正碰上推小车的勤务阿姨在挨个儿发包裹。像她们这种平时网购多的,阿姨不用看门牌儿,闭着眼也能把名字叫的烂熟。
外头下雪,李艾淋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子,接了包裹,挑起了眉毛——“诶,这是什么?”她把羽绒服往座位上一丢,光腿穿了条毛绒连衣裙,脚上穿着双小羊皮高跟鞋,嘴唇上的枚红色唇膏把脸衬的雪白。李艾淋心里狐疑,她月初刚交了三个月的房租,这个礼拜还没怎么买东西。非年非节,难道还有人给她送礼不成?
包裹是从海外寄过来的,拆开一看,原来是Gucci新出的“酒神包”,两个月前买的,过了这么久竟然忘了。李艾淋把包拿在手里略看了一看,便随手放在脚边的地毯上,娇滴滴地对着镜子补起了妆。雪天车堵,早晨来的时候只好让司机把车停在马路对面,光着腿徒步过了个天桥。冻得两腿发青不说,昨晚做好的头发被雪水打了个乱,又沾湿了脸上的睫毛膏,隐隐晕出个乌青的眼圈子,不禁低声抱怨道,“一会还得去做个头发,烦人”。她中午要去楼上的西餐厅跟客户吃饭,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又偏生赶上下雪,倒霉。
“哎呀,我的包到了!”林阿姬“噔噔蹬”地走进办公室,脚踩McQueen的靴子把地板跺的生响。摘了国贸人手一条的LV大羊绒围巾,露出头发上别着的Chanel小发夹,笑嘻嘻地从盒子里拿出一只崭新的迪奥小牛皮包举在手里打量。
李艾淋赶紧捧场,撅起嘴嗔笑道,“这不是今年新出的限量款吗?好像各处都断货了呢,我一直想买都没买到。”
林阿姬买了账,“这款不是VIP在大陆肯定买不到,我本来买Dior也不算多,正好去年帮好几个朋友买了,今年才正好升到了VIP。结果歪打正着的发现他家今年的童装系列特别好看,打算给我女儿买两件。”
李艾淋点头附和,“我看他们别人都是去国外带回来的,但是现在黄牛多,有时候连国外也要预订。”
“那倒是,其实以前我也是去国外买,毕竟便宜几千块钱是有的”,林阿姬漫不经心地说,“但是现在我女儿太小,带着她不方便,又不能把她和阿姨单独留在家里,不放心。”
林阿姬的女儿刚一岁多,正是磨人的时候,虽然家里请了住家的阿姨,还是常年兵荒马乱,以致“入流”如林阿姬,现在竟成天素着脸儿没空化妆。
李艾淋笑道,“你也是心累,你看咱们朱咪咪,把孩子往家里一放,该出差出差,该出去玩出去玩。”
朱咪咪是她们老板,年逾四十方才生了第一个孩子。
“我可不能和咪姐比”,林阿姬笑道,“况且现在我家阿姨还天天明里暗里地让我给她涨工资,一个月休三天假还不行,我说再要涨工资不如干脆我辞了职回家看孩子好了。”
两人笑作一团。
这时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是坐在那边一直一言未发的史翠西——“大家每个月月底能剩下多少钱啊?”
空气顿时安静了。
终有一天,每个人都被同一个问题困扰——“我的钱究竟都到哪去了?”
史翠西
年龄,23。年收入,23万。
史翠西是在23岁,工作第一年的时候明白“税前”和“税后”的差别的。现在她很后悔找工作的时候没有多问一句——“税前还是税后?”
23万的年薪,每个月到手也就一万出头。找房子的时候中介带着她看遍了周围5公里以内的所有出租房,最便宜的公寓月租8000,可是不到30平米,进门只有一张床,是个酒店标间改出来的。剩下的就是居民楼,最新的也是千禧年之前,黑咕隆咚的楼道里,要自己爬5层楼梯。史翠西倒是不在乎爬楼梯,可以权当健身,但是穿着高跟鞋爬楼梯,她只怕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更何况,看房子的时候,她随便掀开地毯的一个角,十几只蟑螂黑漆漆地从砖缝里爬出来。
权衡再三史翠西最后租了间白领公寓——“自如”。离公司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四、五公里,一套公寓拆开了租其中一间卧室,有自己的钥匙,只是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和隔壁的人打个照面总是有点尴尬,好歹有电梯。附近没有地铁,公交车要倒两次。水费电费全算下来,一个月拢共四千五。
上了班,总不好再穿读书时候的hoodie,她穿了一次牛仔裤被老板叫去谈话——“着装太不专业。客户花了这么高的价钱购买我们的服务,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个专业性?专业上的东西,客户未必看得懂,那专业性体现在哪里?体现在每个细枝末节上,体现在客户来开会时我们会议室的环境,你们的谈吐、表情、着装上面,你穿个牛仔裤和穿正装给客户的感觉能一样吗?”
谈话结束后,史翠西如聆圣训,几乎点头鼓掌,下楼就去购物中心买衣服,逛了一大圈发现买得起的只有HM。就连HM也并不便宜,一条裤子加上一件衬衫,又挑了件打折的西装外套,三件衣服算下来,竟也花了一千。
史翠西忙收了手,好歹还剩五千块钱过日子。可是一个月刚刚过半,她一看账上的余额,竟只剩下不到一千了。这让她慌了神儿,满心嘀咕——“莫非是银行偷偷扣了我的钱?”
于是趁着午休,下楼去银行打了流水出来,趴在纸上一笔一笔的盯着核对。
“滴滴打车,32.5……
朝阳医院,560……
XXX餐饮公司,140……
星巴克,35……”
逐一看下来,心凉了一半,每笔刷出去的钱都很熟悉,最终花出的总金额却出奇的陌生。
史翠西坐过两天公交车上班,等车加上倒车,五公里不到的距离竟然要花上四十五分钟,她白天起的早,晚上又加班,每天没两杯咖啡几乎撑不下来。出去四下溜达一圈,最便宜的咖啡店还是星巴克,三十几块钱的咖啡让她没多久就刷出了金卡。中午和同事出去吃饭,坐下来堂吃的随便人均也要奔着一百,她吃了两天感觉太贵,于是就挑“桃源眷村”或者“原麦山丘”这种糕饼店随便买点充饥,虽然吃不到蔬菜,可是总能控制在一顿饭50块钱。晚上干脆绝食,借口减肥。
可惜好景不长,北京降温,加上史翠西又困又饿,也不知是被风吹了还是吸了太多的霾,没几天就发烧进了医院。她刚刚入职,社保没交满3个月,没有医保报销。在公立医院排队挂号,验血开药,不知不觉一圈下来,又刷了五百多。
这么一折腾,史翠西也觉得划不来,每天用滴滴打了车,也开始好好吃饭。滴滴打车在上下班的时间越发偷偷加价,一天算下来,来回车费至少也要60块。加上一杯咖啡和两顿饭,单单吃饭打车一天竟要三百块,半个月过去,账户里的钱可不早就亮起了红灯。
钱花到哪去了?史翠西想不明白。可能是花在了脚下踩着的这块地砖上,脚踩的土地,寸土寸金,而活在地砖上的人,却入不敷出,濒临破产。若是想走,外边有大把的人挤破了头想进来。史翠西不禁感到未来渺无出路,不知该何以度日,找工作时那种“努力工作换来光鲜亮丽的生活”的美好畅想已经荡然无存。
她揉了揉因为连夜加班而涨得通红的眼,心想自己这点收入,连温饱都无从解决,出国旅行买东西更是想都无从想起。却听到那边李艾淋和林阿姬相谈甚欢,不禁心生不解,便开口问出了那个问题。
李艾淋
年龄,26岁,年收入,60万。
李艾淋被史翠西的问题扎了心。
桌子上的包是两个月前找代购买的,比国内专柜便宜千把块钱。这差价让那代购格外抢手,得先付了订金定下,又足足等了两个月这才到手。那时她刚领了几万块年终奖,没得手心发痒总想买个什么犒劳一下自己。结果这个月初便一口气交了三个月的房租,现在已经形同破产,只能吃土。
她原本也并未觉得这款包怎样,只是被几个国内的女明星“带了货”,一时间被买手营销号们吹得天花乱坠,价格又是很接地气的万把块钱,便从这灰头土脸的花纹里逐渐看出些好处来。下单的那天中午,她本来只是下楼买杯咖啡,三十几层的电梯里头竟先后看见四个人背了这同一款包,顿时感到心里不服,仿佛不买就没有“Join the club”,于是端着咖啡回来的电梯里头,脑子一热就给代购付了款。李艾淋现在看着惨白的塑料纸里头Gucci棕灰色的格子纹,没得觉出一阵老气,心里升起的全是悔意。她又不像林阿姬,嫁了人,不用再盈亏自负。
李艾淋的房子四十平的一个大开间,月租一万二,小区倒是体面,离公司也近,可以步行上班,只是没有客厅,每次被人送回来只能送到门口,不好意思请人进来坐坐。人家只道她自持过甚,却不知道这个中缘由——请进来门口对着一张床,几个意思?
李艾淋吃饭上倒不犯拮据,60万的年薪扣了税和房租,一个月总还剩下小两万块钱可花,吃得起。更何况她出去吃饭,一小半是请别人,一大半是别人请她。最终平均算下来,李艾淋一顿饭二三百块钱。没有应酬的时候,李艾淋自己也就随便吃点水果代餐,虽然楼下进口超市里头买两个橙子,也要30块。自从上了25岁,她深感自己新陈代谢减慢,稍不注意就有恶果——发胖。在流行的价值观里,一个25岁以上,体重又超过了50公斤的女人,是很难嫁出去的。
光饿着还不行,必须健身。能练出马甲线自然好,但对于没时间天天泡在健身房的李艾淋们来说,她们大部分练不出马甲线。健身的原因除了每天有两个小时没在“坐着”之外,主要是她的朋友们,都在健身。一张健身年卡,总要刷出去两万。李艾淋的健身房物超所值,不光有篮球室和游泳池,还配吧台和会议室,小伙伴们健完身,一起去楼下的吧台喝个酒,合群。
这里是会员制的,不比外面那些酒吧,乱糟糟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到了李艾淋这把年纪,时间比钱还重要,她没空在无用的社交和无用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况且酒钱比饭钱贵多少,但凡是个体面点的酒吧,低消总要两千。李艾淋深知自己已经过了聚众买醉的年龄,若非有人买单,乌合之众的酒局,她一概不去。
即便如此,社交对于李艾淋而言,仍属刚需。不然回了家也是独自失眠,到头来还得买酒配着安眠药。纵然是有人请客,出去一趟李艾淋的开销却也少不了。弧度好看的头发得用卷棒卷,楼底下的理发店卷一次一百二,李艾淋索性办了张月卡,理发店的Tony说“小姐我们月卡一个月八百,算下来一次才六十,等于半价。”
穿戴好丝袜裙子和大衣,还得叫个专车。快车的司机都是业余的,是个有八个不认路,倒要你去找他。李艾淋光腿蹬着高跟鞋,大冷天里走不了几步,况且高跟鞋的小羊皮底在粗糙不平的路面上没几步就磨个稀烂。她又不是刚毕业的史翠西,穿戴还是要顾体面,一双叫的出名字的鞋总要五六千,每一步踩得都是人民币。从国贸去趟三里屯,专车单程也要五十,再赶上堵车,来回一百五。
对于二十五岁以上的女性来说,化妆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一种基本的社交礼仪,又不敢用的差,脸会烂。李艾淋海淘一次化妆品,两瓶粉底再加上几只唇膏,费用就要两三千。跟化妆品相比,更贵的是护肤品,卖护肤品的都说——“皮肤的衰老是不可逆的,延缓衰老,就是节省时间。”小棕瓶、小黑瓶、小绿瓶、小红瓶一瓶精华液个个上千,加上面霜、眼霜、洁面、防晒,一套护肤品4个月的用量价格大概一万。
李艾淋每天早晚小心翼翼的按照柜姐教她的专业手法把护肤品往脸上抹,觉得自己这张脸和几年前好像确实没什么变化。心里对花出去的钱总是有了几分欣慰。可是有一天下楼,却还是被整容医院的女销售拉住——“姐,您看您现在眼眶周围开始出现了轻度凹陷,必须用我们的玻尿酸,我家现在做活动,一万八一只。”
李艾淋把头一扭快步走开,眼里几乎渗出泪来。几年前黑眼圈明明还没这般严重。钱都花到哪去了?花了时间拼命挣钱还不是为了留住匆匆流逝的时间?
林阿姬
年龄,32,年收入,100万。
“你们要是知道养个娃有多贵,就会珍惜现在的生活了”,林阿姬指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2.55上头的徽章,舌头根子一酸,一仰头儿把后面的咽了回去。穷忍着,福耐着,现代人要说就说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老公爱我,包治百病”,少发牢骚抱怨,免得叫人看了笑话去。她知道李艾淋对自己有的是羡慕,就故意做出副理应被人羡慕的样子出来。但史翠西的问题真真问的她直想哭。
工资一到手先还了信用卡,全都还了还是不够,要问老公要。从每个月第一天开始,林阿姬已经破产。从女儿一出生,家里请了常住阿姨,一年下来,月薪从八千涨到了一万。虽然是女儿,长起来比男孩儿却还要闹腾,一个阿姨看不过来,林阿姬把自己亲妈接到北京一块看孩子。林妈年纪大了,最好坐头等舱,再者说出去也体面,否则怕被人笑话。可是老公却在一旁犯龃龉——“又不是长途航班,一共也就五六个小时,超级经济舱也是一样的”,明里暗里的反对。协商再三,林阿姬最终买了国航的两座,总算不落人口实,算下来往返也要一万多。
林阿姬夫妇加上林妈,阿姨和女儿,一家五口吃穿用度处处是钱,阿姨有事回家,林家鸡飞狗跳不说,还要负担阿姨的机票钱。好在有人做饭,省去了在外吃饭的一大开销。唯独女儿的饭钱不可节省,起初的进口奶粉一个月下来就好几千,现在可以吃东西了还要专门请人做了辅食送来。家里阿姨只管大人的饭菜,女儿的要另请。
小孩子三天两头头痛脑热闹毛病,林阿姬不敢大意,深更半夜地抱着往私立医院送,有些副作用小的进口药,公立医院没有。幸亏买了香港的保险,勉强可以Cover大部分,孩子的保险钱,一年也要五万。用药的时候,医院又问要不要做基因测试,测出来以后用药有所限制,免得诱发一些基因疾病,检测费二十万。林阿姬动了心,但是最终还是咬咬牙没给孩子做基因测试,理智上告诉自己“测试结果不可靠”,可心里却对孩子还是一肚子愧疚,默默祈祷女儿不要因为自己一时视短影响了将来。
女儿过生日的时候,林阿姬提前一个月托人从国外代购了奥迪玩具车当做礼物,虽然玩具车的体积明年女儿就不再能坐的进去。可是闺蜜给儿子买了宝马玩具车,两个人约好了带孩子们出去做playdate。一年七七八八的代购下来,她托人买东西买了得有五十多万,老公知道了斜着眼睛问——“你到底买了多少包?”
林阿姬委屈的不行,自从生了女儿,她一个包都没再买过,五十万的东西,有多少是花在了自己身上?林阿姬看着李艾淋酸酸地想,要是还单身,一年一百万的收入,那款Togo皮的入门Kelly她早就给自己入手了。从20岁起就一直梦想去的非洲和南极,也不至于到现在窝在家里都没去成。
今天本来是个好日子,女儿终于通过了幼儿园的面试。林阿姬请假带了女儿面了三轮才如愿收到了这家私立幼儿园的录取通知书。林阿姬是喜出望外才下狠手奖励了自己一个包,可是林阿姬的喜悦没有超过3分钟,她很快收到了幼儿园发来的入学邮件——一年的学费是15万,食宿费3万,一共18万,提前缴清。另附暑期夏令营“提前鸟”报名通知,半个月浸入式体验,费用5万。
林阿姬把账户信息给老公发了过去,内心竟莫名有些心虚,打开微信给代购发了条信息——“亲,我刚买的Chanel,能退货么?”
钱都花到哪去了?发完信息,林阿姬气哼哼地想——我养的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碎钞机?
朱咪咪
年龄,41,年收入,不详。
“一大早不干活,都在这干嘛呢!”朱咪咪阴着脸把包往地上一摔,不出好气。几个人面面相觑,知道老板不定哪里犯了晦气,都自觉低头看电脑,缄口不言。
朱咪咪脸上横眉立目,心里却欲哭无泪,她死活无法接受自己已经破产的事实。钱花到哪去了?账目上数字如刀,刺得人心颤,真金白银的一千万,她一半投了乐视,另一半买了比特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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