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有限而平凡的人生经历里,与贾老师相识,绝对算是不那么平凡的一段。当时我二十出头,他八十挂零,我们是忘年之交。他厌恶“教授”的称呼,喜欢学生称呼他“老师”,甚至欣然接受我没大没小地称呼他“老贾”。他不曾在课堂上教授我某门课程,我是在观察他的言行,和他一起吃饭、喝酒、散步、聊天时受到教益的。
他是一位孤独的老人。在儿子家里感受到一种拘束,于是自愿选择这份孤独。相比丰裕、安逸的生活条件,他更愿意自由地结交朋友、学生,自在地去教堂礼拜,自主地安排饮食起居。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孤独地行走着,走过华光路、北西六路、人民西路,还有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路。我认为我们情谊的开始,不是初次会面时,而是理工大东门外的那次偶遇。他不急不缓地自顾走着,我先看到他,把借用的50元钱还给了他。他说:“这钱,我就没指望你还!”我不是唯一向他借钱的学生。兴许也不是唯一还钱给他的学生。无论还与不还,今后有学生困窘不堪,向他张口借钱,倘若数额不大,相信他还是会慷慨解囊。有一位颇受贾老师喜爱的学生,就曾向他借过一笔钱,自然是没有还的,还请求老师给他买过一双鞋子。贾老师向我提起时语气平和,我却按捺不住火气说了不少愤怒的话,并叮嘱他不要再随意借钱给学生,他只是一笑了之。
贾老师日常生活很简朴,一年固定就那么几套衣服。春秋时常穿一件蓝布褂子,夏天经常是那件白衬衫,冬天是一件绿色的套袄。饮食更不讲究,常常一根黄瓜,一盘花生米,一个馒头草草了事。只有当他喜欢的学生们来了,他才早早盘算,忙忙碌碌地去市场买蔬菜、排骨、康都炸肉、国梁烤鸡、百合馒头,去商店买红酒、啤酒、白酒。常去的就那么几家店,也都熟悉他,当他来买这些东西的时候,店主会说:“贾老师,你的学生们又来看你啦!”,他高兴地直点头。他常说市场上的某某摊主,商店里的某某老板都是好人,很照顾他。我却总担心他被欺骗,他说:“不会的,我这老头子也没什么钱,也不买啥贵重东西。再说我是老主顾。”然后就是一再提起的老证据:那家商店里的伙计每次都把桶装水给送到家里来。坦白说,很长时间我都觉得他待人的善意有些泛滥。直到后来,我读到张承志的散文《芳草野草》才突然理解了他的哲学:恶,只是尚未生发出来的善!
当时常来贾老师家的学生都是物理学院的,只我不是。贾老师在给同学们引荐我时会说:“这位也是天文爱好者协会的”。其实我只是个伪天文爱好者,贾老师才是真正的天文谜。他是理工大天文爱好者协会的创始人兼终身指导老师。他曾经精准的计算了中国制造的某一颗人造卫星到达淄博的时间,并因此被报纸报道,着实有名了一段时间。从年轻时候他就爱好观测天象,那时候没有太多设备,一只普通望远镜,甚至肉眼观星,他都着迷的深夜不眠。淄博是一个工业城市,我读大学期间空气污染已经很严重了,但只要有重要的天文现象他都会早早准备,不厌其烦的搬运天文望远镜,指导学生们观测。有一次我邀请他去我农村的老家。夜里吃过晚饭,他就到院子里来观星,伸手在虚空里指指画画教我认识一些星座。现在这些名字都已淡忘,但他仰望星空的姿态,一直清晰的印在我脑海里。
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只要不是雨雪天就会去教堂礼拜。有时候也会在屋子里一边踱步一边诵经,手里捏着一串念珠。他从没有劝我信教,只简单一句:“只要做好事情就行”。我正值好奇的年龄,觉得古白话和拉丁语的经文听起来有趣,不经意间也学会了天主经和圣母经。大学二年级时我得了肺病,贾老师陪伴我去医院诊治,在我住院期间几乎每天都来探看。事后听他说,那段时间早上念经时他总会专意为我念经祈祷。令我感动不已。人在遭遇病痛、苦难的时候总会更容易认知到自己的渺小、脆弱,更容易靠近信仰。此后在我遇到的一些艰难里,这两段经文给了我莫大安慰。
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算不上聪慧的学生。有一段时间自卑的厉害。贾老师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他只是耐心听,很少说话。有时候看我实在消沉,就会说出那句断语:“超,你很聪明,也很努力,我觉得你能行!”。我战战兢兢的试探前行,点点滴滴的重拾自信。后来,我考取了硕士研究生,正是我期望的学校和专业。毕业的时候,我们一同漫步在校园里,在各处景点拍照留念,庆贺我大学生涯的结束。那天他郑重地穿上了一套正式的行头,拍照时候他说:“之前某某学生毕业时,我们就在这照过像。”我知道,不久以后,我也会成为他常提起的某某学生。
大概是大三那年,我打算回家过暑假,临行前去他家里道别。我弹起吉他,我们一起唱《送别》。一老一少,一起哼唱那些优美的词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在我毕业之前,偶尔有一次,我们谈起即将到来的离别,他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在得知他离世消息的时候,我没有流泪,总有一些感情我们无从表达。我知道他讨厌务虚,任何形式的悼念或悲伤都不会是他所期望的。我沉默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偶尔回忆起他,会想象如果贾老师还活着会怎么看待我所做的选择,我所过的生活?希望我没有让他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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