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冬季的某个早晨，老梁头挑着做好的一筐豆腐往集上赶。这里虽然地处小山沟，但由于位置的特殊，让这个小山沟成为十里八村最热闹的地方，集市也就愈来愈大。逢单赶集也就慢慢成为人们生活的主要部分。
老梁头心里美滋滋的，因为他婆娘又要生了，不过他现在希望婆娘这次能生个闺女，他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大儿子十五了，老二十岁，最不晓事的老三也已三岁了。从老梁头家到集市，走快点也就十几分钟，老梁头到了集市摆好摊，其他的做买卖的人陆陆续续或挑担或赶着骡子毛驴才来。太阳出来的时候，老梁头的豆腐已经卖的所剩不多，旁边卖镜糕的中年冲着老梁头说道，你说你这豆腐咋做的，闻着就好吃，你看别人家的豆腐都还没卖呢，你的都快卖完了，我说你就应该多做一些。老梁头笑着说，卖的再好也不能太贪，得给其他同行留些生意，都是乡亲么，都要养家糊口不是。卖完剩下的一些，老梁头收拾好摊，哼着小调往回走，在一个小店铺门口想起了什么，拐了进去。
“老张，给我称上一斤红糖，再称上一斤点心。“
“老梁啊，是不是婆娘快生了？”老张笑着说。
“快了，就这两天。”老梁头满脸堆笑的说道。
“生了可要请大伙喝酒哦!"
"这必须得么，一定不会落下你“。
老梁走到坡下时，远远看见自己家二小子，朝他跑过来。
“爸，我妈……我妈……生了。”老二气喘吁吁的说。
“真的？男娃女娃？”
“还没生下，我婶子正在那看着。”
老梁头加快脚步往家赶。刚进屋，刘婶就冲她说道，我让你家老大去请接生婆了，你出去看看到了没有。老梁头赶忙往外走，走到门口正好和他家大小子撞上，老梁头赶紧将接生婆引进屋。接生婆进屋看了看，冲老梁头说，好了，你出去吧，这里有我你放心。老梁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两儿子坐在房檐台阶上嘀咕着。过了许久，听到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过了一会接生婆出来，冲老梁说，好了，进来吧。果然是个闺女，老梁头心里乐得快蹦起来了。
日子过得很快，女孩长到四岁时，老梁头的婆娘说，给娃缠足吧。老梁头说你看着缠吧。可是当女孩哭的时候，老梁头心又软了，算了，再等两年吧。于是又过了三年，婆娘有些着急了，我说再长可就缠不了了，到时候怎么找婆家。老梁头有点不耐烦的说缠吧缠吧便愤愤的出去了，那天晚上回来，婆娘已经给女孩缠上了，屋里似乎还有白天女孩折腾过的痕迹。几个月的哭闹之后，女孩终于不再哭闹了。不过缠足之后她就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蹦蹦跳跳的跟着老梁头后面去赶集了。婆娘开始教女孩做饭做针线，女孩学着学着就不耐烦了，他娘也只能每天慢慢的教一些。老梁头早上卖完豆腐，然后就套上马车带着老大老二去外面给人拉货送货，下午回来的时候在街上买些闺女爱吃的东西带回来。
就这样女孩长到十八岁，老梁头和婆娘给闺女在山沟上面的村子找了一个大户人家，那家四个儿子，不过家里还算殷实，前面三个儿子都已结婚，就剩老四，这小子性子野，整日外面跑老子娘也拿他没办法，由于时常被老娘护着，所以就没人管得了。眼看快三十了，老两口终于有些发急，说了好几个都不合适。最后，相中了老梁头的闺女。就这样，这个姓梁的小脚女人嫁给了大她十二岁李家四小子。
一年后，小脚女人生下了第一个小子，不过在这样一个家庭，母以子贵这话并不是完全实用，小脚女人在自家被宠惯了，所以针线家务干的不多，和几个妯娌相比就显得有些笨拙。再加上几个妯娌都极力讨好婆婆，想成为当家人，而小脚女人又没有这些心眼，所以受人挤兑也就在所难免。过了两年，小脚女人生下了第二个小子。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全国开始征兵组成志愿军去朝鲜。那时，地方上响应号召要求每家都要出力，李家的当家婆婆在儿孙中派了一圈都没人去，一个个哭天抹泪的找借口，最后李家老四一拍桌子，我去。
就这样，小脚女人带着两个儿子，在家里提心吊胆的过着，毕竟上了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刚开始的时候有婆婆的维护，生活上倒也过得去，可是一年后，婆婆突然离世，老大的媳妇当了家，于是小脚女人的苦日子也就开始了。好事轮不上，没人愿意做的事便都成她的了。男人在战场上立了几次功，镇里敲锣打鼓的犒赏家属，不过小脚女人啥都没有见到。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小脚女人就领着两个儿子去娘家住一段时间。老两口看闺女过得实在太难，于是就不时的过来送点吃的什么。1953年抗美援朝结束，男人从部队回来了，日子才慢慢好过了些。
62年小脚女人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这是她的第六个孩子，女孩前面是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不过二姐送了人。女孩长到十八的时候提亲的很多，因为女孩长得眉清目秀，而且心灵手巧，针线活做的非常好。这个也许是天生的，因为小脚女人的针线活乃至家务活都做的很粗糙。然而就在女孩快要出嫁时，忽然患上高热病，那时候的医疗条件不像现在，再加上当时人们思想的落后，生了病要么请大神跳一跳，要么找个中医开些药。就这样，女孩躺在小脚女人的怀里没能醒过来。
那时，小脚女人一想起女孩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哭上一阵，真的犹如祥林嫂一样。
再后来，几个儿子都陆续成家各过各的了，女儿也出嫁了，她和老伴跟着老大过，老大那时去了工厂，一周回来一次，家里的家务大多是由老大的媳妇去做，她每天照顾着老大的两个孩子。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几年，随着老二女人的突然离去结束了。老二女人临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刚出生四十多天的男孩，那是老二唯一的儿子。从那天开始小脚女人开始照顾这个小孩，那时她已经六十，而那双小脚让她显得更像七十岁。一口稀饭一口面糊糊再搭配些羊奶，小孩终于算是被她养到可以撒丫子乱跑。
小脚女人依然会过段时间回趟娘家，虽然老梁头和他老伴已经过世，但几个哥哥却及其的照顾这个唯一的妹子。带着她在集市上吃这个买那个。小孩那时候有点怯生，拽着小脚女人的衣角躲在她身后。后来，来了多次之后小孩也熟悉了这个集市，同时也熟悉了舅老爷家豆腐的香味。
小孩十二岁那年，他的父亲也因病离开了，小孩躺在小脚女人怀里哭的很伤心，她安慰着小孩，别怕还有我。从那天之后，祖孙两个相依为命，小孩有时会想如果她不是小脚多好，因为那双小脚让他觉得她老的更快了，看着那双颤颤巍巍的小脚，他有些害怕，怕她突然倒下。
担心的事却还是发生了，她摔了一跤，摔折了腿，从那天开始，小孩每天起的很早，洗衣做饭，为小脚女人接屎端尿。小脚女人在炕上躺了两个月，而这两个月却让小孩明白了什么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也明白了鲁迅所说的世人的真面目。那夜小孩看着迷迷糊糊的小脚女人，喊来了不常露面的伯父叔叔。他想也许这次她真的要走了。第二天早上，小孩看着打着点滴却依旧昏睡的小脚女人，然后背上书包抹着眼泪朝学校走去，他心里祈祷着，希望她能醒过来，哪怕以后一直躺在炕上也行，至少，他每天回家依然可以喊上一句，奶，我回来了！
不过，小脚女人还是走了，弱弱的叫着小孩的名字！那年那个小孩十三岁。
十四年过去了，小孩已经成为一个小伙，然而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梦到自己拽着小脚女人的衣角走在那条热闹的街上。那个小孩就是我，而那个小脚女人就是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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