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默子
每每走到观鱼池边，我总要乜斜一眼那些鱼儿，有时驻足静观，有时弄棵草茎撩拨一下，这池中游鱼也习惯甚至喜欢被打扰。你若是静观，它们便三五成群注视着你，好像乞讨鱼食，又好像和你喁喁对语，鱼嘴翕张，吞波吐浪；见你半天没动静，有的自娱自乐游走开去，有的不满地打个圈儿，直沉水底。你若是想撩拨一下，这些鱼儿很是带劲，呼啦啦聚拢来，齐刷刷散开去，如是几番，直到你会心一笑，满意而去。
俗语云：临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但于我而言，这“知”“识”何其难得！我是不懂鱼的。垂钓，从未尝试一次；养鱼，几度心灰意冷；烹煮，一向胡乱应付；观鱼，亦是浮光掠影。不过，在九思，却多多少少培养了一点儿鱼情鱼趣。
九思有鱼，全赖宋哥。
宋哥，人称小宋哥。在九思，无论男女老少，都亲切呼之。“小宋哥”一叫，违和感全消，插科加打诨，你我乐陶陶。九思刚刚抬腿迈步之时，小宋哥便来到九思后勤部，他什么都干，什么都能干，所以又被称为“万能小宋哥”。九思还是补习学校的时候，学校小，杂事少，在小宋哥的带动下，盘核桃，养金鱼，一时成为风潮。当时很多同事都得到小宋哥的馈赠，“核桃不离手，鱼缸列门口”。我也颇觉好玩，“核桃玩到家，鱼缸把钱花”，妻子很是不爽，憋了好久，说我年龄不到，不能休闲养老，更不能有“玩物丧志”的倾向，终于理直气壮地阻止我“盘核桃”。我确实是个贪“玩”的主，无论玩什么，只要兴趣上来，几乎都要“沦陷”，所以不太敢“玩”，加之九思脚步艰难，自当及时止损！但我还是有所保留，核桃可以不盘，养鱼却是养心。其实是为自己花了“巨资”买鱼缸，找个理由而已。
鱼缸到位，养什么鱼好呢？江江买了几条罗汉鱼苗，我们几个分而养之。塘小养不出大鱼，我的鱼缸相对较大，如此自由宽松的环境，我的“小罗汉”应该很快长大。然而，可怜了我的小鱼，我喂一顿饿几天，鱼缸长满青苔也懒得换水，就算想起来喂食，也很敷衍，若要换水，更觉麻烦。好几回，同事们都看不下去了，帮我投喂，替我换水，还主动分享鱼食，但这鱼儿就是“一个不争气的孩子”，恁你对他千般好，个子就是不长高！而他的分养在别处的“兄弟姊妹”们，身体越来越长，逐渐透亮；头部越来越圆，逐渐鼓包；颜色也越来越红，胜似火烧……特别是马校养的那条，最是出类拔萃，英俊威武，煞是可爱，硬是把一元钱的鱼苗养成上千元的宠宝。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发现马校养鱼，那才叫认真、用心。喂面包、馒头；为补充能量，给鱼“加肉”，特意买面包虫；专门“吃肉”也不行，为补充维生素，还要喂嫩绿的菜叶、柔黄的菜心……
一时间，几乎所有办公室都风生水起，鱼乐无穷！
我倒是有些颓丧，不长个不变色倒也罢了，但鱼病鱼死，再养再死，无端地戕害了那么多可爱的生灵，余心何忍！暗自告诫，不养鱼了。
新校区改造，原来厂商私自搭建了两个“招财进宝”的龛位，当然要通通拆除。小宋哥因地制宜，瞄准九号楼前的那个位置，央请施工队做一次“义务劳动”，挖开建成本文开头提到的“观鱼池”。先养水，再投鱼，鱼也全是小宋哥搞来的，有河里捞的，网上快递的，花鸟市场买的，总之，我们只负责观赏。观鱼池的人气爆棚，每天一波又一波的师生围观，一批又一批地投喂，品评、谈笑和尖叫不绝于耳，如此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观鱼池才渐渐复归平静，以至于很多人可以“视而不见”地走过。观鱼之乐，由喧嚣而沉潜，由外露而内敛，由大众跟风而情有独钟，诸多办公室依然鱼情未了，鱼往鱼来，鱼戏连连。新欢掩旧痛，我的鱼缸里又悄然换了几波鱼。现在的六条冷水鱼，最为坚挺！因此，我也很久没有在观鱼池边驻留了。
公众号新辟《九思百草园》栏目，有关九思的人事物情一一来袭，静卧一隅的观鱼池自然又从内心深处活泛开来。曾经写过联语——庭栽栖凤竹，池养化龙鱼。竹待栽，鱼已养，冬阳正暖，趁热一顾，“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因永贞革新遭贬的柳宗元，只身到柳州，其境凉凉，茕茕之状，郁情堪伤，所幸永州不负柳刺史，颇有山水可遣怀，暂得一乐，意出尘外，实乃快然自足！遥思遐想，岂不庄子再现？想必也是风和日丽的午后，庄惠游濠梁，攸鱼从容出，庄曰是鱼乐，惠子反诘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于是，一场穿越千古的精彩论辩旷古未歇。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能与庄子携游对话，惠子岂是等闲之辈！“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逻辑思维的美感与能量，由是可观！故事当然还有翻转，庄子使出关键一驳——驳论证，即从惠子反诘的前提入手：“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简而言之，惠子诘问“你怎么知道鱼儿的快乐”的前提就是“你（惠子）知道我（庄子）已经知道了鱼儿的快乐”，所以才这般明知故问。
原来，鱼本快乐，只是于心有别。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我常常勉励学生，身在九思，胸怀天下。鱼池虽小，依然经历四季风雨，接纳蓝天白云，以“天下”观“九思”，高致自生！
纵然，庄子的“鱼”也有不快乐的时候，甚至小命难保，“涸辙之鲋”是也；但年轻气盛、才气横飞的王勃，由长安而交趾，远离帝都，历尽江湖之险，仍然踌躇志满，“处涸辙以犹欢”；每年四月，黄河水面，冰冻初融，成群黄鲤逆流而上，纷至龙门，攒足所有力量，以期腾跃成龙，壮观奇景，至今尤烈。生命诚可贵，但该以一种什么样态度才能与贵重的生命相匹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放开彼此，身归江湖，各得其所，这比起多少鱼缸里的相爱相杀，真是有别天壤！看似无情的庄子，其实是多么的灼热！君不见“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排山倒海，只恨天低，顺势而为，腾跃有期！
《庄子·外物》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我终究未得，念念不忘，恐将有所失，故记观鱼池。
九思的鱼呀，你从濠梁来，欲归龙门去，破冰逆流行；
九思的鱼呀，身在北海居，志远在南溟，六月乘海运。
心中祈愿，默想千遍：
九万里的风，三千里的水，天时与地利，均为你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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