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挂在灵堂上的那张照片是黑白色的,这个时候的照片都应该是黑白色的,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照的,很年轻,至少比他走的时候要年轻很多,他抿着嘴角,一脸的倔强,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啊,最后这张照片也还是这么倔强的看着大家。那天是正月二十四,初春的季节却冷得出奇,灵堂里吹吹打打,舅舅们低头跪在两边,姥爷面前摆着贡品,香火缭绕。姥爷那么高,最后却能装的进那么小的一个盒子里,静静地躺在灵堂后面,我们围着他,想象着那个高瘦的老头此刻一定也是一脸倔强的看着自己的葬礼,不周全的地方肯定是抿了嘴唇骂上几句。
我从北京连夜赶回家的时候,姥爷就已经躺在灵堂后面那个小盒子里,我扑去抱着盒子哭着不撒手,想着姥爷也许此刻在摸着我的头,只是我看不到他。我被舅舅拖到屋里,妈妈已经穿了孝服哭肿了眼睛,姑姥姥们围坐一起缝着孝服,姥姥说:“傻孩子,我们不哭,一点都不要为他哭。”我头上脚上带上白布,看着大家进进出出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姥爷的葬礼啊,为别人主持了一辈子红白喜事的倔老头,到头来也轮到他了啊,十里八村选不出比他更周全的人了,可他却要让比不上他的别人来为他主持了,终究这场葬礼还是不如别人啊。
姥爷是肝癌晚期,肝癌这个词任凭谁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身上,这个老头永远是精神的,倔强的,孩子气的,有威望的,说话永远最大声,做事永远最要强,永远不服老,永远清清白白方方正正,事事记得清清楚楚,看不惯的事情会跳着脚的骂,七十多了还要爬屋上墙修房子。谁会想得到这样一个人,有一天“癌症”这个词会落到他身上呢。姥爷兄弟四个,排行老二,姊妹三个,经历过建国,土改,文化大革命。只上过完小,学过写大方,却自己学会了很多字,到老都在每天读报纸看新闻。修过铁路,当过会计,做过片警,也当过村书记。有时候我在想,也许姥爷这一生该经历的都已经经历了,总归算得上是精彩的一生。
从我不记事的时候,就在姥姥家那个土坯屋的小院里长大,倔老头有很多宝贝,塑料瓶盖刻的象棋,一整套的麻将,磨得锃亮缺了一根齿的痒痒挠,小巧的小锤子,打墨线的墨斗,镂空的八卦图,大大小小的毛笔……这些宝贝他都藏起来,以防被我找到,我偷偷拿了来玩,倔老头急着嚷嚷,却也从未从我手里夺过去过。那几年,联合收割机刚兴起的时候,村里人人都交了钱用来收麦,高科技的东西,省了时间,省了力气,一天就可以割好几亩地。那个穿了白布衫的倔老头背着手站在地头上,倔强的抿着嘴角,不屑的说:“我才不用这种东西,割不干净,麦茬留的那么高,还浪费麦子。”妈妈气急败坏的吵他,他撅了嘴就是不松口,全家拗不过他,只能拿了镰刀一点点的去割麦子,捆了再去打谷场脱粒。牛也累坏了,倔老头一句话不说,扯着牛车一个劲的往前走。
姥爷认识很多人,村里大小红白喜事都是来找他,盖屋写梁,请帖送柬,家里矛盾也来找他,老头做事清清楚楚,堂堂正正。他当村书记那年,已经七十多了,要给村里修路,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到了他那里铁了心非要办成。跑来跑去终于给全村修了公路,明明可以趁机修到自己家门,可他硬是离了两三百米不修,他说不能假公济私,做了这个书记就不能让全村人说闲话。下雨天家门口的路泥泞不堪,全家人怪他太死板,他却抿了嘴角一言不发。
我上大学那年,别人送了倔老头一部手机,摩托罗拉的翻盖手机,算得上是智能机,从没接触过这种高科技的老头,硬是自己带了老花镜,看着说明书鼓捣明白了。那天晚上我在上自习,来了条短信:“飞飞,你在干什么”。是姥爷发过来的,我惊呆了好久,他那个年纪怎么能学会发短信,他连现代的汉语拼音都不懂。后来他告诉我,他自己拿了说明书,把汉语拼音改成了五笔输入法,五笔输入法和他们那个年代的拼音很相近,他就一点一点的给弄明白了。他说怕打电话影响我学习,所以学了发短信。他说的时候,很轻巧,带着点孩子气的小骄傲,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小孩,我不敢想象,他那个年纪,要花费多久的时间,输错过多少次,才能发出这么一条短信。后来每次我坐车在路上,总会收到他的短信,手机换了几个,他的短信我却舍不得删掉,如今他不在了,手机里的短信却不敢看了,如今每次坐车总盼着有条短信过来问问我到哪了,可那个给我发短信的倔老头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在病床上躺了二十一天,一直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刚查出来的时候,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胃里和肺部了,他吃点东西就胃痛,也经常咳嗽,医生建议中药保守治疗,他年纪太大,已经做不起手术了。他讨厌吃中药,总像个孩子似的耍着性子不要吃,他编各种理由推脱不吃,嫌中药苦,嫌没有用,嫌吃了不舒服,妈妈每次哭笑不得的哄着他,却背过身去掉眼泪。后来他,越来越吃不下东西,他着急无奈很想好起来,去医院的前一天下午,他喝了整整一袋的酸奶,我装作惊喜的问他:“姥爷你都喝了?”他噘着嘴,像个考了满分的孩子一样,点点头,眼睛里有着小骄傲。我知道,他觉得自己能多吃一点就会好一点,可没有人告诉他,他好不了了,他再也不能像他之前那样精精神神的谈笑风生了。他从入院到离开,头脑从未糊涂过,他清楚记得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能和别人聊天说笑,只是他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多,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他时常问妈妈,今天几号了?他离开前的那一天,问我妈:“明天二十几了?”我妈说:“明天二十四。”他说:“明天好了,我们回家。”第二天,他就回家了,只是他是被人捧在怀里回的家。姑姥姥说,他从头到脚堂堂正正了一辈子,也这么堂堂正正的走了。
姥爷葬礼上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直到葬礼结束,我都不觉得是在为他办的葬礼,总觉得他穿梭在人群中主持着大局,忙的不亦乐乎。葬礼结束,亲朋都走的差不多的时候,那个土坯屋里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看着他专属的那个单人沙发,茶几上端放的老花镜,墙上挂的痒痒挠,好像姥爷是出门了,一会儿就会回来一样,可就在这一瞬间,我才发觉,那个倔老头是真的离开了啊,再也不回来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最彻心彻骨悲痛与绝望的时刻,不是哭着谈论他生前和离去的时候,而是看着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都在,却知道他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我们离开那座土坯屋的时候,下起了雪,整整一个冬天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啊,就在那天,厚厚的雪盖在了他的墓上,愿他已放下,常住光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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