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暮叹
吾为世间一尘,八十四年矣。总角云衫,花容枯黯;今岁布裙,聊盖老身凄寒。旧屋仄陋,得享松茗清谈;新屋纵加金饰,不抵草中情开。万物来去间,离合似雀散,烟霭胧胧语,且将昔岁道来。
若问众生之月,八九为缺,方为俗常之态;而满月者为昙花之貌,不过流流倏忽间。而花盛之时,却不及待花之秋,心藏暗蕊,翠叶埋盼也。吾亦非大彻大悟之佛者,以虚无之杯盏,捧万物而自若,若谈此生憾事,不觉泪噙眶沿。
少年相逢时,不知情窦二字何读,草草阅古书话本间,半信半疑也。而后春共游,夏躲暑,秋同舟,冬观落梅雪,方知君心妾意,如久酿之茗茶,清芬满屋室。却难测天意何为,竹马年方四旬而身心俱衰,鬓髯惨惨,病繁痛遍,须臾阴阳雾散,凡人厉鬼各桥路,却不知君仙吾鬼,或君鬼吾人哉?
经年久别间,吾亦常夜半寻落魂,复闻琴箫如泣,夜风泠泠,方知神明之事,无可细究,无可奈何也。
而恰见晨露盈盈,瞳中悄盛金玉之珠,光泽柔满,万物于光中折影,影亦添薄彩。方觉人生幸事,如偶见之春云临仙,面虽端而不美,久味愈谐甘。如此喜忧参半,深味隐隐传。
吾为村中一无名女师之时,且见稚子执竹书数本,眯眸细读,求学若渴之容色。然衣破无补,乡路仄仄,老母扛锄,父弃之独迷于鸳鸯夜歌,便常善言宽慰以励之,经年竟学成高中,归旧塾欲跪叩而谢,吾不敢称大恩,且以为如烟小事,拦之而相笑。
后吾迁于城,每遇好学之徒,无分贵贱男女,或天资后功,皆视为同而励也,竟获数学子铭之数年,甚画吾之像挂于自屋厅墙,只觉世恩绵长,而吾非赠者,乃不敢受者也。
近来常觉雨打蕉叶,声声似帘动浮浮,时轻时沉间,梦八十四载往事如斯。许是大势将去,魂亦欲归于东西,或化为苔中残泥,或埋于汪洋深底,花蕊为侣,红鲤相望也。而吾生之道,不过二字为善。
善者,虽不立于人中翘楚,而敬之者众。
善者独清,亦不为蝇头小利而畏于伪君,身端直如松木,而不理屈膝之折枝数数。善者常乐,虽闻陋俗之音而以为仙乐袅然,鼓琴相合也。吾观半生,善者方可得天下,非权势金银之天下,而在人心之界。
吾今寿数无多,但拈丝漏为惜,望残阳昏昏,黎明复朝时。唯留此书,望后世儿孙勿忘善道,长岁安和,次年清明吾坟可添二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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