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镇上入学的那年青年节,我们到镇礼堂去看演出。王胜春上台,演唱了一首歌。其中的一句是: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的在改变。她唱这句歌词时,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慢慢地移开。那一刹那,我觉得她很美。面如月,发似云。
这幕场景如此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也或许是因为她的手。王胜春有一双胖乎乎的手,就像发酵的馒头。做什么都只是两个拳头在动。我的母亲爱说,看呀,看胜春那双手,就不是干活的。
王胜春是我大舅的长女,我知人世间,有这么一个表姐,还是一个未发蒙的野孩子,而她大约还在读小学。因为胜春姐见着我,就为我画了一幅女孩像,是用圆珠笔画在方格的写字本上。这是小学该有的用具。画好,她大概问过我画得如何的话,我全然忘记了。却记得她发现忘了画钮扣,便笑着又添上去,是用圆珠笔涂抹了几个黑疤。接着,她又在我的手腕处画了一幅手表。我至今犹记得笔尖划过肌肤,细微而冰凉的疼痛。
这就是我初识胜春姐的缘起。我稍稍明事时,胜春姐已在镇上的蚕场喂养种蚕,是领工资的合同工了。我听说过她初中毕业到重庆去读书的事,却不知怎么又回来谋事了。不久后,我便听见母亲夸赞她:别看你胜春姐慢腾腾的,是个懒人,还很有盘算的,她都存了两万块钱哩。将来,谁娶她都有福了。
我读初中的时光,仅与胜春姐仅有过数面之缘,记忆深刻,唯有两次。
一个冬天的早晨,她偶然到我的宿处,见我菜罐子里装的肉炒蒜薹,觉得好吃,就拿筷子撬出一坨。白花花的冷肉片,她吃了几片,连叫好吃。我心里说,你可别给我吃完了,好在她不吃了。问是谁炒的?这么好吃。我说是我四姑。她说,你四姑真爱你,炒的菜恁好吃。嗯,我还想再吃一片。她就又吃了两片。今我思来,顿觉我母亲有时树胜春姐好吃的反面教材,确乎有因了。我学做饭时,母亲每每教导,你可别像你胜春姐做饭,菜还没端到桌子上,先自个儿尝遍。然而许多年以后,胜春姐下厨边炒菜边品味的形象,却成为我脑海中难以磨灭的经典。 大厨也得尝味啊 ,只有不会做菜的,才凭手气。
另一次遇胜春姐,是在放学路上,她问我可有喜欢的女同学。那时我正迷古龙,鹦鹉学舌地说:“笑得甜的女孩子,将来运气都不坏。可惜遗憾得很,还没有女孩子对我笑过。女人的眼泪比暗器还可怕,暗器可以躲,女人的眼泪却躲不开。而我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暗器。”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还好,她并不在意我说了什么。
我初中毕业时,胜春姐结婚了。嫁给了一个教书的。那时,乡镇企业受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经济大潮的冲击,全垮了,胜春姐离开了蚕种场。她去过广州打工,又回老家县城开过小面馆,又摆过小货摊,还卖过麻辣烫……一个农村人到城市里该尝试的都尝试了,但收效甚微,没有见证奇迹,反倒成了她百无一用的佐证。说她拈轻怕重的闲言碎语,便在亲戚间不胫而走。连我也忍不住会想,她那双胖乎乎的手到底能做什么呢?等胜春姐的女儿上学来到她身边,亲戚们的话题就又转换成她娇惯孩子的种种不是。麻辣烫、麻辣干,由着孩子吃,这怎么可以呢?孩子想要什么就给买什么,这怎么可以呢?但是鲜有人当她面说来,因为当面说出来,“她会立马变脸。那德性硬是臭得不得了。”亲戚们说。
我常遇胜春姐,是我高中毕业,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漂泊好几年,一无所有归返故乡,寄身县城一隅,幻想写稿子为生计的那段蹉跎岁月。我误打误撞租住的房子,竟然跟胜春比邻。这时胜春姐开始在城里跑出租车了。没想到呀?你胜春姐那双胖手,还能把开车学会。这话可不是我母亲说的,这是我碰到大姨,她在为我描述了这些年胜春姐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的生活后,用这句话轻轻地修正了一下胜春姐失败的形象。
我独居简出,码字糊口。胜春姐过来串门,见我炒得黑乎乎的菜,她还是能吃上两箸。她的胃口仍是一如既往地好,只是人长胖了些;手也更胖了,手背上五个窝坑也更深了。
“胜春,天天蹲在车上,不运动怎么能不胖呢?”我的一个表姐说。她还老讲胜春姐曾使劲儿把一件旗袍往身上裹,问她有没有宋庆龄的风范,害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事。有时,我见着胜春姐穿着崩落一枚扣子的衣服,也总使我想起孩提时,她给我画的那副忘记画钮扣的女孩像。
自从做了胜春姐的邻居,我的肠胃就开始转运了。每到星期天,胜春姐的丈夫从乡下教书归来,她总是会做上满满一桌好吃的。她也总是叫我过去吃。熏鱼啦、火腿肠啦、猪脚啦、水饺啦经她妙手做来,别有一番滋味。吃惯了嘴,我几乎形成条件反射,一到星期天口舌生津,垂涎三尺,急于一吃为快;她一次不邀请,便要生出无限失落。
“胜春炒菜好吃,就是费油。”起初我也以为胜春姐真是大姨口中的大手脚,炒一盘菜得倒半斤油。吃的次数多了,我才发现胜春姐做菜极有讲究,完全凭的是自家经验,岂关油事?平时胜春姐吃得极简单,剩饭剩菜都凑合着是一顿算一顿,只等了星期天丈夫跟女儿回来后,才十分舍得,弄上一大桌。
只一次不是星期天,胜春姐电话邀我到她家吃饭。我推门见她神色不好,正诧异,她给我倒了酒,说她昨晚一个人喝了一瓶白酒。我问怎么了,她说你哥呀……!她没有说下去,我知道他们遇到七年之痒了。我曾耳闻过他俩的风声,但胜春姐并未于我面前流露出来过。说实在的,我并不知如何安慰。幸运的是,他们生活的轨道虽然有些偏差,但还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行进下去了。
开车的日子里,胜春姐落下一身病痛,逢着熟识的兄弟姐妹,她难免叫几声苦。这就给人落下了怨艾的形象。大姨老是说,胜春,一副谁借她米还了糠的样子,我不爱跟她说话的。大姨这般说时,是一时没想起胜春姐过年过节给她买衣服的事了。
胜春姐与人说话,总是要先用一声“哈哈”开场的。于此,你才能窥见她骨子里的乐观,她的苦焦形象,不过是生活强加的外衣而已。心情好或不好的时候,她会写写内心的感触。她的字很方正,有一股洒脱劲儿,不像她的生活。
这年春天,我谈了一个女朋友。在我还没深入了解她的故事时,胜春姐倒先了解了。因为她撞见她的姑父,就帮我包打听了一些她的旧事。她第一时间告诉了我,好使我清醒。但我依然执迷不悟,几番挣扎几番无奈。几年后,我跟另外的人结婚了。
一个雨天,我走在街上,胜春姐来电话,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有儿子了。你老婆在镇医院给你生了个儿子。他们打你的电话没打通。没想到,人生第一件大喜事,竟然是胜春姐给我报的喜。那一刻,我欣喜若狂。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是她,是她告诉我,此生我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快乐了。
有了孩子之后,我又开始了外出漂泊,跟胜春姐见面的机会又少了许多。她又成了我耳朵内的故事。她的女儿患了肾病,她跟丈夫的关系好了很多。亲戚们说,女儿生病,是她给女儿乱吃东西的引发的后果。又说,日子苦了些,两个人一条心,也还好。却从没有人说过,这些年她历经生活的风雨,她独自是如何坚持过来的?
去年表弟结婚,在婚礼上,我又见着了胜春姐。在宾客散去后,头发有些花白的胜春姐唱了一首歌。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她用那双胖乎乎的手撩动耳边凌乱的头发,使我忽然想起,她那年在五四青年节上唱歌,距今已经二十余载了。
我们都快变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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