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却说那大黄牙带着张宝柱狩猎不见,不日回来,跟姚大马棒刚一见面,即屏退了左右,悄声言道:“大当家的,就你看看这是个啥?”姚大马棒上眼,喜得差点跳脚蹦起来,见大黄牙手里托着一锭黄灿灿地大金锞子,足斤足两,闪夺二目。看一会儿,姚大马棒眉眼带笑,低低道:“老二,这是哪来的?那小子了没?”大黄牙嘿嘿一笑,“哥,咱这回可要发大财了。”接着,大黄牙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简述了一番经过。
话说一遍,大黄牙还待细说,被姚大马棒扬手打断,便扯着嗓子喊道:“我说,门外头有喘气儿的没?快他妈给我滚进来一个”,一会儿应声,喽啰们进来听哈,姚大马棒亢奋道:“去,去吩咐灶上老李,叫把过年的肉都拿出来,酒能搬多少搬多少,大大地块儿,满满地筛,妈巴子地,这回叫弟兄们可劲儿造”,“大当家的,咱这是要干啥呀?准备做大活儿吗?”“废他妈什么话呢,叫去就赶紧去,滚,滚,滚!”几个喽啰哼哈一声,见姚大马棒痛快,自己也跟着高兴,连跑带颠地走了。
没大一会儿,屋里屋外就嚷嚷开了,这个搬酒,那个抱菜,一伙子土匪七嘴八舌,兴高采烈,形似过年一般。谁也不知这是为什么许的,彼此间还瞎打听,“哎,我说”,“啥事?”“今儿是咋了?咋这么热闹?”“嗐,你不知道,咱大奶奶要生孩子,老家儿高兴,得了大胖小子呗”,“呸!你滚边旯去吧!知道个六饼?”说话儿,又凑过来一个,“咱大奶奶到这都多少年了?一直没动静,为这事儿,大当家的早都不耐烦,多咱也不过去那屋,哪来的孩子?”被骂的还不服气,“就他妈显你?你倒是说说,这不年不节的,咱大当家的这个样儿张罗,干毬甚?”“嘿嘿,我看呐,这准定是瞧上哪家小媳妇儿了,估摸要娶二房”,“啊?谁呀?人搁哪呢?你小子净他妈胡嘞嘞”,“嗐,我说他妈三毛子,你眼瞎啊还是咋地?那后院不现成的吗?”“啊?嘿嘿,也是”,这个叫三毛子的土匪,咔吧咔吧眼睛,晃着脑袋反复地咂巴着这句话,不多时,里外传开,都说大当家的要娶亲,嚯,一时地更热闹了。
夜深,伸手不见五指。大厅里备办停当。有人来请,姚大马棒同着大黄牙,不慌不忙,款步入座,看弟兄们都在,便起身满提了一碗酒,“来、来、来,弟兄们,这日子口儿的,都辛苦了哈,今儿没别的,都敞开了造啊,喝死拉倒,谁他妈也不许装假,我干了”,说过,姚大马棒一饮而尽,而后坐下自顾自地大饮大嚼起来。
众人狐疑,谁也不知这是怎么话说的,见大当家的没话,转头又看大黄牙,就瞅着大黄牙嘿嘿一笑,在陪席上稳坐,一会儿吱喽一口酒,一会儿吧嗒一口菜,早跟着姚大马棒吃喝甚欢。一伙子土匪看了,好么,既是没话,那就吃吧,多也不见着个荤腥儿,谁还管你三姥姥四舅母的,嚯地张罗开了,撸胳膊挽袖子,吹胡子瞪眼睛,一个个猜拳行令,吆五喝六,这要是没房盖儿捂着,借风都能飘出二里地去。
快活一阵儿,席间两个不知深浅的,这会儿潮乎乎,里倒歪斜,晃晃悠悠,手捧着大海碗,站起来大舌头啷当地说道:“大当家的,今儿是你喜日子,就俺弟兄们心里不说,谁也都跟着高兴。别的不提,当年要不叫你收留,俺和俺兄弟早他妈饿死在山口了,指不定狼掏狗啃呢,还有今天?来,兄弟我祝你跟新嫂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旁边站的他兄弟,一扒拉他道:“哥,你瞅你整的这啥词儿啊?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可快拉倒吧,你得说早生贵子,白头到老,行了,当家的,你也别挑,俺哥俩都没念过啥书,全在酒里了,干”,说话儿,看这两个囔熊货,一仰脖都下去了。
姚大马棒听完,感觉火候儿到了,不禁哈哈大笑,也跟了一碗酒道:“哈哈,他妈巴子的,老子就还真没白疼你们”,接着,姚大马棒打怀里掏出那锭金锞子,往跟前儿一递,吩咐左右,“哎,酒先停了,都他妈上眼看看,这是个啥?”一圈下来,除过几个没出息的,剩下的酒全醒了,这会儿都瞪着大贼眼珠子,直溜溜地看着姚大马棒。姚大马棒瞅他们那出儿,轻声呵笑,回身叫大黄牙道:“老二,你先跟他们讲讲这是咋回事儿?”
大黄牙应声,起身笑笑,抱个罗圈揖道:“各位哥哥兄弟,想必也有听说的,昨儿我跟咱新上山的小尕豆子张宝柱,打野兔子一宿没回来这事儿吧?”说完,大黄牙住了,拿眼往四外瞅瞅,看众人都哑口屏气,菜也忘了夹,便才长吁一口气,一拍大腿道:“唉,他妈巴子的,可别提了,我他妈这回遭老罪了”,这一惊一乍的,唬的身旁几个差点把酒碗扔了,这会儿正扑喽身上呢。只听大黄牙接着,“要说昨儿的运气是真好,那兔子打得?是一枪倆,一枪仨的,这傻兔子都他妈跟不要命似的,直往枪口上撞,咱这老洋炮也赶劲儿,一会儿就整了十好几只。我跟那小子就追呀,撵呀,啥他妈都忘了,谁想跑着跑着,那小子自己动了歪歪道儿,趁我低头捆兔子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自个儿往山下就尥了。我一看,这哪成啊,来前儿俩人儿,回去也不能剩我一个单不楞儿啊?也在后面撵他,这一前一后疯跑,跟着你们猜是咋地了?”
土匪们正聚精会神,听在褃(kèn)节儿上,被冷不防一问,才敬酒的那小子嚷道:“嗐,二当家的,就别卖关子了,到底咋了?你赶快接着说吧!”大黄牙挤眉弄眼,附身下来,低低地道:“你们猜咋着?”土匪们好奇,这会儿谁也没心思吃喝,都围拢过来,猛听大黄牙一拍桌案,“我他妈一下脚踩个大窟窿,咕咚掉坟地里去了。”好么,这一声大叫,土匪们的乐子大了,几个胆小的嗷唠一嗓子,在人群里炸开,左边磕着眼,右边刮着脸,后面胡噜个半拉儿脑袋,当时顶翻了好几个。土匪们炸了庙,骂咧咧地重又回到座位上,就连姚大马棒也有些埋怨,心想,“这他妈大黄牙,说你就好好说呗,神神叨叨地。”
半晌儿,大黄牙看众人平复,接了又道:“我刚下去的时候,一下给磕懵了,也不知在底下躺了多久,好容易借点月亮光儿缓过来,看踩坏的洞口不大,底下老深,我寻思先四外瞅瞅,就划了一根洋火儿,好么,这下可他妈吓死我了”,众人听着,害怕他再拍桌子,都躲地远远的,却看大黄牙没动,竟在原地打起了哆嗦。原来,他又想起那个整个糊他脸上的死倒儿来了,禁不住一阵儿干呕,勉强喝了口水,压了压道:“那他妈哪是个洞啊?整个一个大坟圈子”,大黄牙神色痛苦,紧咬着牙关回忆,“那坟也忒他妈邪性了,光顶盖上就拴着好些个骷髅脑袋,俩一对儿,还挂着衣服,拿外面的冷风一浸,叮铃当啷的,没他妈给我吓死,老麻应人了。当时我心里一惊,脑袋又磕到后壁的石头上,又他妈啥也都不知道了。二次醒来,我狠了狠,顾不得害怕,心里话儿说:‘再不上去,就不饿死也得冻死’,那时就疯了,冲着洞里哐哐地放起老洋炮,唉,还别说,隔一会儿吧,等眼睛适应点儿了,老觉着对面墙皮不对,完了,我过去拿刀咔呲咔呲,跟着连扒扯带踹,没想那面墙竟塌了,再划个洋火儿一看,哎呀我地个娘啊,那里面全是尖儿货,金的银的,铺的盖的,满坑满谷。”
大黄牙喝口水,缓了缓气儿,“这回我多了个心眼,别看东西扎眼,我可一点儿都没敢拿,这坟里邪性,待会儿要出不去的话,拿也没用。我那当儿是又冷又饿,没办法,就在外间场儿蹲着,嘿,赶也巧儿,你们猜咋地了?”“咋了?”“正这骨节儿,我听着外面好像有狼叫唤,一下子脑瓜儿一转,我这腰里不还带个麻绳子吗?就拴上一个死兔子,接着洞口给扔出去了,一会儿,能感觉到手头儿有劲,估摸是叼上了。这边我就扥扥,上头也使劲,就这样,我扥扥,它拽拽,来回拉锯儿。后我把绳子头儿放了,来回又扯几下,上边应该也纳闷,这死兔子咋还会跑呢?一口咬实诚了,死命往边上拽,可我也不敢全撒开,两头就这么摽着。过一会儿,再扥,绳子明显就能吃住劲了,一下我来了精神头儿,蹦上绳子就爬。等在半落儿,我又一寻思,不行,多少我得带点儿回去。然后我又顺绳子下来,在里屋的墙根儿底下磕几个响头,念叨念叨:‘也不知您这里是个爷爷呀还是个奶奶,晚辈无知,误闯宝府,您了大人大量,莫跟小的计较。再有,看您这家大业大,后辈儿孙也消受不着,多少就赏小的一块疙瘩吧,来年雪化,指定过来给您烧纸,磕头’,说着,在地上我随便摸了一块,赶紧爬绳子上来。”讲到这儿,大黄牙抿嘴一笑,坐下夹了块肉道:“赶等我上来就乐了,原来在上边的是两头傻狼,为抢个死兔子,你争我夺,没堤防有绳子,靠着树,左一圈,右一圈,盘地结结实实,冷不防被我下面一勒,好么,俩都捆树上,勒过气去了。”
众人听大黄牙讲完,啧啧称奇,半天儿都合不拢嘴。一会儿,姚大马棒喊道:“兄弟们,咋样?这买卖咱干得过不?”“啊!”胆小的一听,当时直拨楞脑袋,“大当家的,发死人财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那坟里还那么邪性?”不等姚大马棒回话,旁边的一耸搭他,“你他妈爱去不去,当家的,我跟你去”,“就是,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我也去”,“我也去”,“我也去”,“都去,都去。”土匪们吵吵,这回兴致更高了,又叫伙房里热菜,接着要喝二茬儿。
一夜无话,直到天亮才散。接下来几天,山里面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都在那儿嘀嘀咕咕,便谁也没心思干活了。可这样,山里却发生个奇怪事,平常看家护院的几条土狗,不知怎地,接连夜里都死了,早上发现,脖子上都有个血窟窿,浑身抽巴,咧嘴裹腮。再一摸,没血,只地上几滴血点子。土匪们奇怪,这他妈啥玩意咬的?寻思半天,都骂几个站岗放哨的,这夜里狗叫也听不着?是他妈干啥吃的?骂得几个放哨的也含糊,更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个儿琢磨:“啥前也没听着个狗叫啊?横是风大,恍惚了?”别扭一阵儿,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姚大马棒听说,全也没当回事,他早叫金子糊住了心,这当儿死了几条狗,就叫老李给拾掇拾掇,一勺烩了。狗皮凉拌,狗肉蘸酱,剩下的骨头吊汤,把土匪们吃的得得的。狗肉性燥,吃多了上火,土匪们憋得难受,就有几个抻头过来找姚大马棒,“大当家的,你合计咱啥时候动手?俺几个可都憋着劲儿呢,要不就趁兴去呗?”“不忙,我这儿还有计较,你们先等着吧”,打发了几个出去,姚大马棒便在屋里头琢磨,其实,他比谁都着急,所以不动,是因为这老小子还有点儿忌惮,就他也怕大伙儿说的,动死人的买卖犯忌。
这天晚傍晌儿,山下办事的回来,见了姚大马棒回道:“大当家的,你让采办的都齐活了,镇里大先生的符也有了,公鸡血、黑狗血也有了,喏,都搁这葫芦里头装着呢”,“嗯,你去那儿跟大先生咋说的?”“啊,我就说咱要做趟儿暗活儿,弄点东西辟邪,开始那老东西不乐意,一个劲儿叨咕啥祖师有话,不能干这伤天害理的,让我劈头俩嘴巴,就老老实实地写了”,“嗐,你咋这么没轻没重?”“当家的,那老倔头子,你不揍他不老实,不价他也不给你写啊?”“唉,也是,行啦,回头东西弄上来,你再去给送份厚礼答对答对”“诶!行嘞!”“那啥,这就去叫弟兄们过来吧”,“诶”,那人答应一声,下去了。
不大一会儿,厅里挨挨擦擦地站满了人,姚大马棒清嗽一声,背着手道:“弟兄们,都知道咱今晚上要干啥去吧?”“知道,知道,嘿嘿,早等着这一天呢”,有几个摩拳擦掌,“当家的,你吩咐吧”,“嗯,兄弟们,在山上,你们也都跟着我姚某人出生入死好些年了,放过枪,抢过纲,打家劫舍的事儿就谁也没落下,可这么说,今儿这地底下的买卖可与上头的不同,就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到底有啥说道儿,我说不准的。要有谁不乐意去,趁早说出来,留在山上看家,也不失一件差事,省得掰了咱兄弟们的交情,回来也分你一份。嗯?有没有要看家的?啊?有没有啊?举手我看看”,说话儿,有几个腿肚子打转儿的出来,一行扭头,呸了两口道:“出息,就知道往女人身上爬”,大黄牙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众位,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看家的小心,走路的壮行,来,把酒碗满上,喝了酒开拔。”话音刚落,土匪们戳破指尖,滴了血碗,同喝一碗血酒。歃盟已毕,便都下去准备了。
入夜,大月亮瞟着,土匪们缕缕行行,前后拉开,深一脚,浅一脚,屏住呼吸,在大黄牙的带领下,直奔黄大岭而来。行不多时,到在陷坑那地儿,大黄牙停住,队伍听姚大马棒吩咐。姚大马棒叫人先打板插了香火,供上猪头、烧酒、干鲜果品,领着众人叩拜,起头念道:“山神老爷在上,今有小的姚宗文领一帮兄弟在您的治下讨活儿,时局紊乱,岁月弥艰,不得已才要在您老的跟前儿动土。实望老爷宽恩,赦小的惊扰之罪,待事成之后,必有重酬!”祷毕,一众土匪虔诚设拜。
弄完了这些,姚大马棒看月光儿挺亮,叫树上系两根大麻绳子,干事的边系还问,“诶?二当家的,你说的那两条傻狼呢?咋没看见?”“嘘,不要胡说,我找地儿埋了,好赖也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当儿,看姚大马棒瞪眼,示意他几个少说话。
绳子系好,姚大马棒便打发两个憨楞先下,都怀揣着大砍刀,顺绳子往下爬,一会儿到底,晃晃绳子头儿,上面的知道,都去洞口处探望,只见一人举着火把照亮儿,另一个一手扳个死倒儿,正往边上拾掇呢,戳好,还念叨两句,“劳您驾,咱借借光儿。”看没有事儿,姚大马棒便和其他的陆续下来。虽也忐忑,仗着人多,都也学大黄牙的模样,在塌了的墙根处磕头祷告,嘀咕一会儿,土匪们看满地的金子,一下都红了眼,早把忌讳什么的扔脑后了,一人扯个布口袋,不停地往里面塞,有几个还瞅姚大马棒不注意,往自己腰里划拉,姚大马棒看着也只当没看见,便这一地的金子,都他娘的够几辈子花不完了。
正忙活呢,就听外间一阵儿惨叫,看先头下来的那俩,这会儿正举着大砍刀,乱砍乱剁呢。姚大马棒见不对,刚要喊喝,就看那俩眼仁一红,奔里头就来了,旁的还想过去看看,没等靠近,便叫两个搂头带胳膊,咔巴啦嚓两刀,当时剁翻了在地,不待反应,姚大马棒眼疾手快,抬手啪啪两枪,一下都结果了,跟着手一招,朝众喊道:“风紧,扯乎!”土匪们明白过来,都把口袋扔了,不管不顾地往外跑,你挤我,我推你,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姚大马棒这会儿也不好使了,看谁也不拿他当嘛儿,张慌一阵儿,好在有惊无险,都还算全须全尾儿地撤了上来。
再一点人手,除两个疯掉的,还有被他们砍翻的,余人都在。可这会儿谁也不敢再下去拿什么了,失望之余,就瞧一个土匪的屁股后面还当啷一个小口袋。原来,这人心细,预先装个小的,在腰里掖着,这会儿着急甩露了,没奈何,只好挠着头皮递上去。姚大马棒又叫土匪们把衣服里外都抖搂抖搂,好赖又凑上一袋。此时此地,土匪们都吓得不轻,连姚大马棒也浑身哆嗦,镇静镇静,叫拿树枝子把洞口掩住,再扑搂点儿雪,顾不上死的,便哭唧尿腚地领众回来寨子。
这正是:“神鬼欺心身莫贪,偏来之财手莫沾,纵有偷天换日头,便是当时也枉然。”那么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坟里又发生了什么?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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