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淌过一个难以言表的六月,趁着周末的假期逃进深山里,洗涤着被沾染的“铅华”,轻装后,时光亦晚矣,我不得不抬脚回城。
傍晚时分,告别父亲,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却一直伫立在家门口的桥头,面向着我。我知道他要等我转弯不见,才肯转身。快到拐角,我回头深深地望了望那栋楼、那座桥、那个瘦峭的背影,才凝神朝前跑去,视线突然变得模糊。
2
与父亲相聚的日子很少。难得一个假期,从城里赶回家时,已是午后。未寻见父亲的身影,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爬了半个山坡,在茂密的竹林里找到了正在埋头干活的他。我拉开嗓子,叫一声:“爹!”,他回过头来望见我,一边责怪我跑进深山里,一边却笑了,回头继续干活。我也笑了,并不作声,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拾捡着他砍下来的竹子。他大概是担心穿着短袖的我被蚊子落下“毒吻”,不一会儿就回过身,说:走吧,我们回家!
父亲扛起一捆柴火,却不愿意再像小时候一样,给我也绑上一小捆,他说会弄脏我的衣服,又说我细皮嫩肉的,怕被柴火的枝桠割伤。我不愿意与父亲之间有这样的隔阂,于是“不小心”把白衬衣蹭脏了,学着父亲的样子,扛起路旁最大的一根干竹子就走。
要趟河时,因为肩上很重,脚下不稳,我有些迟疑,回头望了父亲一眼。他站在我身后,给了我一个眼神,我就像打了定心针一般,顿时放心。
我在人生路上,遇到许多迟疑的坎。父亲都如彼时般,适时地给我一个肯定的眼神,就像一双无形却有力的手,扶助着我砥砺前行。
3
父亲是个很内敛的人,我与他的相处,话总是很少。我读五年级时开始住校,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有时是半个月。父亲有时会接我,二十里的山路,我们很少说话,一路上只有脚步声,还有林间的鸟叫。他说得最多的就是问我有没有零花钱,他说一个人在学校,总要留有钱应急用,看到同学买什么,想要的也买上,别舍不得。于是并从口袋里掏出五块、或十块钱给我。这对当时的我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甚至受到惊吓。以至于被娘亲发现。父亲也不解释,只是后来再给我钱时,就加上一句:“别告诉你娘。”
很多年以后我看了流星花园,贫民杉菜读贵族学校,因为消费层次与别人不一样、被同学各种瞧不起的剧情才知道,父亲一定曾经历过很窘迫的生活。
4
父亲亦很少表露自己的内心,甚至情绪也只有一个字——“淡”。
我家小朋友在深圳出生,因为是长孙,父亲第一次经历当爷爷,满月后带回家时,父亲有些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接过她,就地坐在桥边,一只手托着小家伙的头,如获至宝般,嘴角的弧度第一次弯得如此大,连眉眼都笑开了,脸上甚至带着些许的虔诚。我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某一天,父亲喝得有点高。叹人生时言道:“从你爷爷往上三辈的人都没见过孙字辈,我还以为这是天命。以为我也会像他们一样,见不到你们生儿育女。”我番才领悟父亲当时那个笑容的含义,这才知道父亲活得有多深沉。
5
父亲还活得适宜。几年前,外婆曾在老家独居。偌大的一栋房子,她形单影只。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又是否体验过那种煮一个人的饭连锅底都铺不满的孤独。外婆会在早上就把三餐的饭菜都做好,放在电饭锅或灶头温着。中秋节我们去走节,外婆张罗着午饭。父亲看着满桌子的菜,暗地指挥我们专攻留到下餐会不好吃的青菜类,外婆端上来一大碗米粉肉,父亲又示意我们要把瘦肉留下来,给外婆自己吃。走时,父亲不经意地跟外婆说去看看屋角的那口井,顺便把两个水桶带过去装满了水提回来。
一切都那么自然、不留痕迹。在我心头如此清晰。
6
我很不愿意从家里带东西。家里的鸡蛋,父亲自己不吃。一个一个地攒着,一天又一天,等我们回家带走。各种蔬菜、甚至大米。父亲总说自己家里的东西,吃着总是放心。而我却希望他能停下劳累的步子,多休息。僵持不下时,父亲总会幽幽地说:“现在我们还能动,能带就多带些。以后我和你妈老了,你们想带都没得带了。”我于是喉头一哽,乖乖地妥协。
7
多希望字典里没有“离别”这个词,多希望父亲能与我一起,走向去城里的路。
临走时,我试探着问他:“爹,我们一起去城里吧,去城里住一段日子?”“我就不去了,家里走不开。你们早点回去吧。”父亲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他不愿意进城,其实城里装着他的青春。可他却深深地知道,那些岁月,已离他远去。深山才是他的自在。
于是,三十年前,他在城里,我在深山里翘首以盼,等他回家。
三十年后,他在山里,手里握着在城里随风飘荡的我的那根牵引线,却任我飞。我知道自己不会走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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