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辞职后,整整一个月没有再工作,闲来无事,我抽了个时间去看望父亲。住了一夜,第二日傍晚骑着电瓶车回来。
过其中一个红绿灯的路口时,一辆三轮车从我眼前开过去。车上载满了一些废弃垃圾,锅碗瓢盆以及塑料等,堆得老高,为了防止在行驶的过程中掉下来,用一根绳索前前后后的缠绕起来。许是风大,车上还是掉落下一个废弃的塑料洗脸盆。在地上滚了几圈,就躺在路中间一动不动了。
三轮车是脚力的,车主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蹬得很是辛苦,听到声响,她先是把车靠边停下,正准备去捡回掉落的洗脸盆,这时路灯去亮了,她站在路边,等灯再次跳动颜色后,才去捡回来那个洗脸盆。
整个过程中她都是低着脸,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又或许是她戴着头巾的缘故。我怔怔出神,直到那个女人蹬着车子远去,我才回过神来。
回到我的住处,父亲刚好打电话来,询问了我是否到家,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才如释重负地挂掉电话,我坐在床边,脑子里又想起那个女人,一下子想起来好多旧事。
十几年前,我小学三年级,父亲把我从家乡接过去,我才得知,原来父亲是做这个营生。
彼时的我内向而且自卑,班会课上老师要我们轮流介绍自己时,我唯唯诺诺的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就不再出声,老师只得慢慢引导我,形成一问一答的形式。她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贵州;又问我今年几岁,我说十岁;然后又说我家是做什么的,我就充耳不闻不再吐露一个字。
旁的人这时起哄道:“他家是捡垃圾的。”我坐下去觉得无地自容,心里对父亲有很多不满,觉得委屈,心里只知道责备父亲,那时的我怎么知道这里面的艰辛,只晓得这是一份并不“光彩”的工作,会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回到家我跟父亲说起这事,他只是苦涩地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父亲是一个豁达的人,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职业而感到低人一等,父亲用他仅有学识教育我“行行出状元”。我被父亲感染,也开始敢于承认自己是一个“拾荒者的儿子”。
后来我才知道,在曲靖这个地方,像父亲这样靠“捡破烂”为生的,俨然已经形成了一种职业,在我有所了解后,早就发展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那些从外地而来的人,租下本地人的老房子,院子里堆满了东西,有些村庄甚至全是这样的人,我的同学里面,就也有几个外地的他们的父母也是靠着这个营生。
2
“拾荒”一职经历了几个革命性的阶段,初时只是简简单单的跨个大麻袋,在城市街道上各种垃圾箱里扒拉,半天工夫下来,装满了就找个首破烂的地方卖掉,也没有具体的分类。
再后来,许是麻袋小了,而且脚力只能在近处活动,人数多了,人们想出另外的办法,有的人买了自行车,一左一右捆着麻袋,这一来不仅“业务范围”扩大了,且储备的货物也更多一些,这算是第二阶段。
从自行车到三轮车的过渡稍微快一点,这时“拾荒一族”已经开始形成规模,很多人都不止是单打独斗,更是拖家带口。而对于各类“货物”的价格、分类也是越来越细化。塑料钢铁玻璃麻袋不同材质的鞋底等,都一一划开,价格也不尽相同。
这时的“货物”不再像开始那样每天卖一次,而是暂时先堆放在租来的院子里,每隔十天左右,会抽出一整天的时间进行整理和分类,算是“休息日”,待到傍晚,也差不多整理完毕,就一整车的拖去卖掉。
这里面做的早的,自然就干起了回收的工作,赚得也更多。这时“拾荒”已经形成庞大的族群,为了生存和发展下去,自然而然地,耗油的三轮车替代了脚力的三轮车,这样他们可以去到几十里甚至更远一点地地方。
到了这个阶段,拾荒一职就可以说发展成熟了。但是在这些阶段中,还是有一些问题不可遏制的出现了,比如偷车。
起初是脚力三轮,一些地方是无法行驶过去的,不得已,只能把车子停在原地,然后步行而去,这一去时间不定,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车子不见了。
有了前车之鉴,再留车在原地的时候,就学会了上锁,这一锁盗窃率也并没有下降,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再再后来,这个问题还是被彻底的解决了。
解决的办法就是带上自己的孩子去守车,因有此,我也有了很多与父亲共同工作的经历。
3
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跟父亲一起外出。父亲每天都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简单的洗漱后,就发车出发了,冬天很冷,三轮车行驶中冷风直接扑到我脸上红扑扑的,我只得缩在后面车厢,尽量贴近父亲的背。
早餐都是在外面买,有时去一些偏远的地方,父亲心里有份地图,估摸着午饭是周边都不会有卖东西的地方,就会多买一些留着当做我们的午饭。
到了地方,父亲将我留在车上就去了,我特讨厌父亲将车停在村里人多的地方,别人异样的眼光总看得我不是很舒服,我喜欢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这时我才可以肆无忌惮的“淘宝”。
我有时会带上作业一起去,父亲走了后,我就趴在驾驶座上写作业。更多的时候,除了蹲在地上用树枝写字,就是数着时间等父亲回来,然后将东西倒在车内,我这时就会兴致勃勃的从中挑出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书。年少的我从中淘到很多被丢弃的书,但都不是全的,大都却胳膊少腿,像我人生中第一本认认真真看完的《狮子王辛巴》就是这么来的,我床底下淘来的百宝箱里,甚至还有一本《中学生作文大全》,现在还在我房间的书架上。我后来常想,我之所以如此热衷于看书,大概就是那时所养成的习惯吧。
除此以外,父亲也会时常给我带回来一些惊喜,有一次父亲两手空空地回来,我正好奇父亲的“装备”怎么都丢了,父亲不说话,开着车子就走,过了一会,前面出现一片板栗林,父亲的东西就放在林子边上,守林的是个老人,父亲与他说了几句,就让我们进去了。
父亲说,老人是个空巢老人,儿子出门打工,家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自己守着这么大的林子,自己也摘不了多少,就让我们进去自己摘,不收钱。我看着老人佝偻的背,不知怎么的想起家里的爷爷。
那天父亲没有再继续工作,我们一整个下午都泡在林子里,我上了半个月学就学会了当地的方言,我跟老爷爷说了很多话,父亲不懂方言,听着费劲,竟然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那天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尚未落山。这样的情况,并不多。
4
我五年级那一年,曲靖市涌进更多的“拾荒人”,就我所知,当时就有好几个村庄,租住的全是这些人,名副其实的成了“拾荒村”。
人数多了,难免衍生出一些“副业”。先前所说,偷车即为一种。这类偷车贼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拾荒”中的某一人,因为偷车虽然风险大,但是利润高,通常一辆车可以抵上好几天的劳作。
人生百态,众生万象,哪里都在上演。
父亲也丢过车,那日与往常无异,父亲起床准备外出,却发现车子不见了,锁被砸烂了丢在角落。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父亲坐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问他:“怎么天都亮了还不出发?”我过去拉他,那天是周末,往常我都会和父亲一起出去守车。
过了很久,父亲站起来,摸了摸我的头,苦涩地说:“今天就不去了,你再去睡会。”
我虽心有疑惑,但还是欢天喜地的跑回床上去,这时我听到一声关门的声音。
我醒来时已经是中午,看见门前停了辆新车。我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原来车子被偷了,那日以后,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地时候,常看到父亲起床来走到门口看看,然后才回去接着睡觉。那些年,我不知道父亲一夜会起多少次。
偷车一事得不到解决,即便是加锁加看守,偷车贼也能想到相应的对策,哪怕后来换上的电三轮,偷车贼再没法子整辆车偷走,便卸掉电瓶,可谓是防不胜防,让人操碎了心。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用在“拾荒”一行上,可谓是繁衍出千奇百怪的旁支。
2005年初,正月虽然还没过完,但寒气渐消,有天天还没亮,我起了大早,突然一阵警笛声彻底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三四辆警车停在了我家门前。
我吓得躲在门后面,只敢透过门缝偷偷地往外瞧,不一会就有一个男人被警察压上了警车,一个女人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我们犯了什么法,凭什么抓我们?”女人哭着,突然疯了一样试图想拦下缓缓行动起来的车子,所幸旁人眼尖,一把拉住了她。
警车扬长而去,地上的鞭炮碎屑在车子后面飞舞着,太阳这时也终于升了起来。
女人名叫何敏,被带走的男人是她的老公王青,住在我家隔壁,也是靠“拾荒”为生。前些天,我经常听到隔壁传来小孩的哭声,但是他们夫妻两明明没有孩子。
何敏从早哭到晚,街坊四邻前来问候,我和母亲也一起过去了,只见她还是哭,哭一阵歇一阵,嘴里只是反复说“我们没犯事”,然后又爆发出哭声,一惊一乍地,母亲说了几句,就退开了。
走出门口,前面走着两个人,也是从何敏家出来的,两人紧贴着窃窃私语,我走在母亲前面,兴许是我脚步轻,她们没有发现我,而我,听到了一个大秘密。
一人先开口:“你说,王青这是犯了什么事,怎么警察就给带走了。”
另一个声音说:“什么事?还能是什么事,她家前段时间捡了对双胞胎,这事你知道吧,两小孩就被父母丢在垃圾箱里,要不是何敏看到,估计都得冻死。”
那人疑惑地说:“可这事跟王青被带走有什么关系?”
这时那另外的人声音越发地小了,我听到她小心翼翼地说:“那两个小孩,她亲生父母不要,可是有的人家可生不出孩子,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前阵子她家吵得要死,半夜还能听到小孩哭声,现在你还能听到动静吗?按理说她小两口还算是救了两条人命,可有什么办法,国家法律在那摆着呢。”
两人就此匆匆走远了,一直到2007年我回到家乡这段时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王青。
5
2007年,“拾荒”村扩大再扩大,父亲却决定离开曲靖回家乡。
回到家乡后,父亲盘下镇子里一座废弃的院子,一番收拾后,坐起了“废物回收”的行当,还是与“拾荒”殊途同归,不过家乡不像曲靖,彼时父亲的回收站在当地可以算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因而也算是做得有些成绩。
几年后,父亲的回收站也终于还是“倒闭”了,父亲收拾掉回收站,去往浙江打工。
2016年春节,我和姐姐去云南旅游,经过曲靖时顺道去以前念书的小学看了一下,发现原来的“拾荒村”还在,“拾荒”一职不知道发展成什么样子,却不可否认地继续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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