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夜里，我从梦中睁开眼，轻轻地掀起被子，伏在床下取出藏好的、印着球星的可乐，爬上床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低，一点一点地拧开可乐，以免压在瓶子中的二氧化碳发出声响。我激动得全身颤抖，一手握着可乐，一手按着遥控器，准备随时关掉电视机。
夜深人静，父母在隔壁酣睡，电视屏幕发出的、变换着颜色的光照在墙壁上，鼓着气泡、甜滋滋的可乐从舌尖流进喉咙，贝克汉姆站在了绿茵场上，比赛开始了，世界杯开始了，我的足球故事开始了。
那年我在小学，学校对于足球的态度还算开放，我们可以尽情地在铺满沙子的操场上踢球。
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我就像磕了药一样焦躁不安。终于长长的铃声在教室的墙外响起，那时脸皮还不够厚，不敢马上站起来当着还沉浸在黑板田字格拼音中的老师的面走开，但是“方领导”敢。铃音未落，“方领导”就抱着足球推开教室门，堂而皇之地奔下楼梯往操场跑，我们也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跑了出去，只留下老师一脸无奈的神色。
“方领导”这个雅号是我后来给他起的，因为他在大学毕业后去了国企单位，并且很有领导气质，下面暂且也这么叫他。
我们就是这样整天在操场上踢足球，我经常踢后卫和守门员，因为我的抢断精准、门前反应迅速，方领导经常在前边组织进攻。其实也没什么战术，很单纯地觉得在操场上的时候，可以忘掉老师的批评和没写完的作业。踢累了，就爬到足球门上，躺在上面，望着天空，我们管这叫“晒王八”。
球场上的对手也能成为朋友。一次下课，和其它班同学踢球，我还是守门，对面的前锋攻过来单刀面对我把守的球门，接连数次打门，都被我拒之门外，他愕然自语：“我靠，碰见大手了！”这样就是朋友了。小学毕业了，我再没见过他。
小学毕业了，我也很少踢球了，初中和高中的运动场都禁止踢球，我不得其解，运动场不能运动，为什么叫运动场呢？后来我看了两天《新闻联播》，才恍然大悟：这是有中国特色的运动场！
我因为在走廊踢球而写了检讨书；没有足球，在学校踢排球而被体育老师骂；我看见因为我破了他们的规矩，他们脸上气愤的表情——在显露足球天赋的小学之后的又一个六年，我几乎忘了踢球的感觉，以至于在大学第一场比赛替补登场的时候，我上场三分钟就被换下，那一场我们输了个零比八。
方领导和我不同，他去了我们城市最好的高中，那里有美丽的足球场。后来他告诉我，在那所学校里，他们组建了第一支校级足球队，踢出了美丽的巴塞罗那式传控足球。
而我直到大学，才拥有了第一双真正意义上的球鞋和足球队，可是在这四年中，我始终没能找到十二年前在操场上的状态。但足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我们的团队经历了从低谷到辉煌的崛起。从我在大一经历第一场零比八的比赛开始，几乎没人相信我们能赢，因为过去我们从未赢过，甚至是取得一场平局。
奇迹诞生了，我们打平了一场比赛，随后我们又取得了一场胜利，在大四最后一年联赛的时候，我们接连取胜，闯入了决赛，对手正是大一灌了我们八个球的球队，我们势在必得。遗憾的是，我们一球小负，与冠军失之交臂，但我们早在小组赛就赢了他们，完成了复仇。弗格森说：“天呐，这该死的足球！”
而方领导到了大学的球场上就不那么快乐了。当我们习惯了一群朋友，了解他们每一个动作的含义，知道他们要把球传到哪个方向，对于足球有着共同的理解；有一天，只剩下我们自己了，来了另一群人，他们不考虑我们的感受，向我们说教，想要告诉我们这才是对的，足球应该这样踢，还要习惯野蛮的犯规和收买裁判的潜规则……
方领导选择抗拒这一切，他激动地向裁判申诉，愤怒地退出比赛，把矿泉水瓶扔进球场，就像一颗石子被投入江湖，只泛起一阵涟漪，扩散开来，终于消失在平静的水面上，被人忘掉。
他告诉我，在大学踢球的时候，最难忘的是见到了昔日高中一起踢球的朋友，但学校不同，各为其主，他们以战士的姿态拥抱，其中滋味，难以言说。
离开学校，方领导代表单位参加比赛，一路杀进决赛，打入制胜进球，帮助单位夺冠，同事们都疯狂了，方领导却体会不到丝毫的喜悦和快乐。离开他的球队后，他再也没能找到真正快乐足球的感觉。
昨天英格兰在点球大战中赢了哥伦比亚，十二年过去了，三狮军团终于又进入了世界杯八强，十二年前，将英格兰带入八强的是贝克汉姆，就在那天夜里，我攥着拳头使劲在床上挥舞着，却不敢发出声响。也许从那开始，我才感受到足球竟能让人这样痛快，人生可以这样释放自己。
后来方领导把我带进了真正的球赛现场，看了家乡球队踢了一场沉闷的比赛，最终输掉比赛，那是一个糟糕的赛季。但我在那座叫做“经开”的体育场中，找到了永远属于我的归属感。即使我远走他乡，即使球队从经开搬到南岭，长春已成为我的信仰。
其实在中国踢球或者看球，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就像二手玫瑰乐队的一句歌词：“大哥你玩摇滚，玩他有啥用啊”，你整天踢足球，踢他有啥用啊？这些人总是认为“有用”的东西才是值得做的，但实际上他们对于“有用”的理解就是错误的。
在中国想以足球为职业，必须得有钱和靠“关系”，除了考试大部分行业都得靠这两样，有时候考试也要，这就是中国社会。比利时前锋卢卡库回忆小时候家里过着拮据的日子，母亲不得不得往牛奶里兑水，但他凭借着足球的天赋和努力，踢球让家人过上了好日子。这样励志的故事在中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当我们的孩子只有通过学习来改变命运，看起来我们的教育是很成功的，其实以应试为手段的教育已经不具备教育的真正意义了。
每当中国队踢完一场比赛，就会有人问，中国队什么时候还能进世界杯，像日本那样把其它球队打得落花流水？
方领导有一个足球梦想，就是还能回到高中的球队，以他还在滚动的热血，在青春还没有离去的时候，和他的球队再踢一场比赛；我也有一个梦想，就是能回到十二年前的操场上，和那群消失在成长中的朋友再踢一场球赛，我会封出所有的射门，等待那个声音说：“我靠，遇见大手了！”，然后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哥们，以后我们每个周末都来这里踢球，不见不散。”
那时候，中国足球就有希望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