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一天,西北风呼啸着撕扯成堆成堆的乌云把太阳封锁。
气温骤降阴冷而凝重。
大庆手里攥着表姑妈的来信,顺着姑妈给他的地址,乘坐火车一路西行。
那个消失20年的父亲,如今总算有了消息。
他与父亲的恩怨情仇,早已被时间消磨殆尽。
唯有割不断的血脉,促使他不管怎样都得让父亲落叶归根,不能客死他乡。
37岁的大庆,只是内地一个小镇上的普通员工。
上有体弱多病的母亲要照顾,下有一双儿女在念小学和初中。
中年人的累,一言难尽。
火车没开多久,大庆就在上铺睡着了。
他看见年轻美丽的母亲,下班回来微笑着亲切地呼唤他:庆庆,快过来试试妈妈给你买的新衣服合不合适?
大庆丢掉手里的玩具,屁颠屁颠的扑过去。
奶奶追在后面:慢点乖乖,别摔着了。
衣服大小刚好,漂亮极了,庆庆高兴的活蹦乱跳。
妈妈在笑,奶奶在笑。
突然父亲来了,他阴着脸上来就问母亲:你今个去哪了?
上班啊,还能去哪?母亲轻声细语的恐怕再惹怒父亲。
没去哪了?庆的衣服哪来的?父亲盯着儿子继而怒视母亲。
下班后顺便去市场买了菜,又怎么了嘛。母亲解释的语气中满是逆来顺受。
那干嘛骗我哪都没去?!父亲提高嗓门近乎暴吼。
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冲她儿子一顿臭骂。
火车到了一个站台停了下来,下车的乘客发出的噪音,把大庆从睡梦中吵醒。
他又做梦了,最近老是梦到小时候的家。
离家出走20年的父亲从小到大他一直憎恨自己的父亲。每个孩子幼小的心灵,总会憧憬许多五颜六色的梦,这些美好的愿望大都是为了得到什么。
而他却是希望失去——父亲。
他盼望着父亲早一点死去,还他一个祥和的家,结束提心吊胆的日子。
他恨父亲的多疑,母亲的任何举动,都可能是父亲捕捉到的罪证。
不许和陌生人说话,不能和熟人调侃。
在他的记忆中找茬吵架是父亲的特长,再没别的本事。
而且他把这本事发挥到极致,不分昼夜风雨无阻。
先是责骂接着小吵,随着大吼大骂的进入激烈的疯狂状态——所幸,纵然痛不欲生到自撞墙壁,也从不动手打人。
无数次把母亲气的昏厥过去,然后自己又痛哭流涕的赌咒发誓:我错了,我再也不找茬吵架了,再不埋汰你了。
可怜的大庆,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惊恐的躲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嚎啕大哭。
不知所措的度过一个个漫长的黑夜。
累了困了,眼皮刚耷拉下来又突然猛地警觉的睁开,侧耳听听没有什么动静,这才稍微安下心来睡去。
那时,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总是吵个不停,只是知道多是父亲挑起事端,吃亏的总是母亲。
因此,便在心里记恨父亲。在幼小的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
父亲的承诺轻得像风,吹过之后又会故伎重演,无需彩排随时随地尽兴发挥。
他为母亲打抱不平,常与父亲针锋相对。
大庆17岁那年,父亲又一次的无理取闹,终于使他怒不可遏。
他要替天行道!
但高高举起的拳头,却迟迟不忍落下。
老婆的不守妇道,儿子的忤逆不孝,令父亲忍无可忍。
激战后,愤然离家出走。
一别20年,渺无音讯。
离家出走20年的父亲没有父亲的家真静、真好!
可他发现母亲却越发憔悴了。也苍老了许多,40出头的脸上已过早的爬满了加减乘除。
经常失落的长吁短叹,大庆知道母亲是在等父亲。
母亲从来不说父亲的坏话,只是担心他过的好不好。更不允许大庆对父不敬。
每当此刻他就会提醒母亲:你还没受够啊!
可他自己分明的感觉到,对父亲的怨恨并没有那么强烈了。
有时候想恨也恨不起来了,甚至每次想到讨厌的父亲鼻子总有股酸酸的感觉。
他想起在外婆家,骑在父亲脖子上摘樱桃的情景。
他趾高气昂的指挥着马儿前进或后退,摘下的樱桃丢在母亲捧着的盆子里。
熟透的樱桃像一颗颗圆溜溜的珍珠玛瑙般晶莹剔透、鲜嫩欲滴、酸甜可口。
他想起父亲,除了找茬吵架时令人发指,平时是把母亲宠上天的,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听母亲的。
奶奶说大庆出生的时候,父亲抱着捡回半条命的母亲泣不成声:这辈子我只让你受这一次罪。
他说到做到,在那个年代就只要大庆一个独生子。
他记得父亲看母亲的眼神,分明是爱她的。
那又为何这般折磨她呢?难道妈妈真有什么把柄在爸爸手里吗?不然,妈妈怎么会容忍他这么多年?
直到大庆年过30奶奶去世后,母亲才把憋在心里的秘密说给他听:别恨你爸,他比你可怜,他这辈子的痛苦都是你奶奶带给他的。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爸告诉我的,那天他哭的像个孩子。
离家出走20年的父亲奶奶年轻的时候长的漂亮家境又好。
在那个贫苦的物资匮乏的年代,奶奶的父亲头脑灵活,在市区做着布匹生意,小日子过的殷实富足。
儿子在部队是空军军官,留在身边的女儿就是奶奶。
他满心希望给奶奶在附近,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彼此有个照应老了好有指望。
万万没想到,不争气的女儿竟与自己的堂姐夫有染。被堂姐抓个正着。
堂姐气疯一般来找她的亲叔评理。
老叔的老脸丢到九宵云外!恨的牙根发痒,把女儿痛打一顿锁在房中。
女儿失了身,理应尽快悄然把她嫁出去,免得夜长梦多有辱门风。
后来下嫁给本市的一个偏远小镇上的穷爷爷。
爷爷是老实人,性格内向不爱讲话。
奶奶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爷爷不在乎: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只要往后跟着我本分过日子就妥。
爷爷甚至庆幸,老天爷让他找到这么好看又有钱的老婆。
一年后大庆的爸爸出生了,他是爷爷的孩子。
日子过的紧巴的时候,奶奶就回趟娘家坑爹要钱。
娘家的哥嫂远在部队,没有碍眼的坑爹坑的理直气壮。
爹娘也乐意她常来,不给她给谁呀死了又带不走。
奶奶带着爸爸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懂事的爸爸发现奶奶经常去见一个叔叔。
这个叔叔每次都给他一些零钱,让他去买吃的把他支开。
有次他回的快,推开门的瞬间撞见了定格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画面。
这画面是他难以启齿的羞辱;这画面是他从此自卑、寡言、孤僻、多疑、暴躁的祸源。
后来爷爷也觉察到了,奶奶与旧情的藕断丝连令他生无可恋。
老实巴交的爷爷,忧郁成疾英年早逝。
是奶奶把爸爸拉扯大的,也是奶奶间接害死了疼爱他的爷爷。
爸爸对奶奶的怨恨厚积薄发,全部转嫁到妈妈身上。
他认为天下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
在他的潜意识里,只要管住了妈妈就是替爷爷管住了奶奶。
他不由自主的折磨着自己的老婆,是扭曲的变态心理,更是想给自己找个突破耻辱和泄愤的出口。
解不开的心结束缚着父亲,令他窒息的痛苦无处释放,最终伤了挚爱害了自己。
大庆惊愕的听着母亲吐露的往事,父母、儿女、夫妻身为而立之年的男人,不管是把自己带入哪个角色,其中的滋味都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父亲,更像一个巨石压在心头,又沉又痛。
离家出走20年的父亲大庆为了寻父,能力范围内该做的都做了,依然没有父亲的消息。
母亲无奈到失望:算了吧,也许早就疯死在哪儿了。顺其自然吧。
在父亲离家出走20年后的一天,大庆的远房表姑妈,从兰州寄来一封信。
信上说,她在街上看见一张寻亲启事。
因为早些年就听说老家的表哥生气离家出走,所以特别留意观看。
等亲自确认是她表哥之后才给老家去信告知的,并连同启示一起寄回家。
大庆捧着信的双手在颤抖。
即刻动身,携带母亲的牵挂,千里寻父。
内心的燥热驱赶初冬的寒流,急促的脚步无暇顾及路边的风景。
终于在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一间破旧的平房,门没有上锁紧闭着。
大庆激动的哈口热气搓搓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听听没有动静又用力敲了敲,还是没有人答应。难道出去了?
大庆把门慢慢推开,墙角处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的人缩着头,盖着厚厚的不干净的被子一动不动。
大庆不仅打了个哆嗦,难道我找错了?
他故意干咳两声,那人还是不动。
他壮着胆子来到床前拽了拽被子,被子里的人缓缓的动了动,把头抬离枕头含糊不清的问:谁呀?
大庆上前一步仔细端详这个人的模样,老人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脸瘦的皮包着轮廓,干瘪深陷的双眼半醒半睡。
没错是他!是我从小恨到大的父亲!
爸,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看看我,我是大庆!我来接你回家的!大庆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老人用呆滞的目光打量着大庆:你是谁?
我是大庆,你儿子大庆啊。
大庆,哦,大庆是谁?
这老汉愚了谁都不认识了。他耳朵有点背,你得大声说话才行。
大庆转过身擦擦泪。看见门外站着一位俊俏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娃娃,眉目清秀的看样就是善良之人。
我是这房东,你是老汉的儿子吧?少妇温和的问道。
嗯是的,听我姑妈说我爸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都是您经常给他送吃的照顾他。
谢谢你了妹妹,你真是好人。大庆说完深深的给少妇鞠了一躬。
不客气,老汉也怪可怜。前几年还能捡破烂养活自己,最近突然身体就不行了。
我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只好求助派出所了。
哦,他以前逢人便疯疯癫癫的讲他老婆的坏话,现在都不知道说了。
大庆掏出一沓人民币,作为父亲的房租及伙食费。
好心的少妇婉言谢绝:出门在外谁都有难的时候,谁都有老的时候,应该的。
次日,大庆拜别表姑妈,搀扶着换洗一新的父亲踏上家的归途。
他知道母亲正在望眼欲穿的思念着父亲。
离家出走20年的父亲回到家的父亲目光依然呆滞,记不得每位亲朋好友。
母亲抚摸着父亲的脸泪流成河:这是在外面遭了多大的罪呀,你个老东西好日子不过活作死啊!
父亲凝视着母亲良久,像若有所思的微微张开干瘪的嘴唇,欲言又止。
似曾相识又感陌生。
20年的光阴足够繁衍一代新人,20年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就物非人非。
还有多少记忆的痕迹可寻?何况是康体欠佳精神恍惚的老人。
短暂的调整几天后,大庆把父亲带到本市最大的医院,挂号神经专科。
虽然时间冲淡了他对父亲的怨恨,但父亲硬施于他的伤害却很难一笔勾销。
他有隐隐作痛的不甘;有暗暗讨伐的快感。
想不到你会有今天!医好你的心病再秋后算账!
经过各项检查,老人的身体只是虚弱并无大碍。他的精神状态虽然不算太糟,毕竟病程太久,需要亲人耐心配合治疗。医生的话让大庆倍感欣慰。
在全家人的细心照料下,父亲的面色逐渐红润有色,步伐越发健壮有力了。
有天早饭时,父亲像突然开了窍:庆妈,你多吃点。
你认出我了?我是谁?!母亲惊掉嘴巴盯着父亲。
你是庆妈,我又不傻,怎么会不认识你?
天啊!父亲居然成精了!举家沸腾!
父亲只认识母亲。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该他的母亲。
他有时拉着孙子的手摸着他的头,满眼的舐犊之情:庆儿长的真快,要有爸爸高了。
一旁的母亲给他纠正:不对,这是咱们孙子,是大庆的儿子。
孙子每到星期天回家,都会腻在爷爷奶奶身边,给他们讲述学校的事情。
常逗得爷爷开怀大笑。
大庆看在眼里,现在的家欢快祥和,这不正是我缺失的童年吗?
我的缺憾,儿子不是正在替我填补吗?我又该做怎样的父亲呢?让恨世代相传吗?
大庆的心里五味杂陈。
后来,父亲更更成精的时候,要去捡破烂挣钱供大庆上学。
母亲拗不过他又放心不下,总是跟在父亲身后给他搭把手。
大庆说让他去吧,只要不会走丢了就好。反正他现在又不找茬吵架了,咱们都该知足了。
捡破烂这行父亲是轻车熟路的,他很快包揽了附近的几个小工厂垃圾清理工作。
看样子父亲的干劲十足,像有了活着的希望和奔头。
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不让母亲跟着他受罪,每天挣的钱不管多少都交给母亲。
父亲的记忆停留在三口之家,还没有完全康复。
但在大庆心里,父亲欠我的就此扯平清账。
往后余生,我欠父亲的得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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