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暑假我接到一个这样的家教:一个在法国上了一年高中的深圳男孩ALEX被他的爸爸领到我面前,那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男人对我说:“老师,我希望用十次课程给这孩子从头补习法语语法。”)
(ALEX因为深圳市政府和法国的一个交换学生项目,和其它9个深圳高一的学生去了法国,在不懂一丁点法语的情况下,他们跟着法国的高一学生学了一年课程。经过一年被他称为“崩溃”的生活后,现在,他的口语已经很流利了,但他对法语语法一无所知。2009年8月31号他又要返回法国继续学习,为了结束这种“不识字”的痛苦生活,他打算从零开始学法语。)
(ALEX只有16岁,但一米七四且非常结实的他看上去像是二十出头,他留着酷酷的暗棕色发型,全身上下都是名牌。酷爱跳街舞的他走路的样子很有摇滚青年的味道。我想当然以为这是个叛逆不羁被宠坏了的富家子弟,但几次接触之后,我发现他其实敏感而害羞,宁肯委屈自己也不愿意麻烦别人。我们渐渐熟了起来,在每次上课前和课间休息时,他很喜欢和我聊在法国那一年的生活,我从他破碎的叙述中渐渐拼出了十个深圳的高一孩子在法国留学一年不为人知的生活。以下文字是Alex的叙述,我尽量真实地记录和还原他的话。)
第一章
深圳市每年会选十个中学生去法国VIENNE省公费留学,这十个学生要求是艺术特长生。我妈妈是拉小提琴的,我从3岁起就跟着外公学小提琴和中提琴,上了初中又开始吹巴松,我还是罗湖少年管弦乐队的中提琴首席。
在我15岁那年,我被这个公费留学项目选中了。我们是在动身前的十来天才知道这个消息,根本没有时间从头开始学法语,就这么稀里糊涂出发了。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法语这么难,以为到了那边后,有了那么好的语言环境,很容易就可以学会法语。
没想到我们到了法国后,跟着那里高一的学生正常上法语、数学、历史、地理、物理、化学课,那里的老师怎么可能跟我们讲语法?我们上课的时候就像傻子一样,什么也听不懂,但是还得完成作业。我每次上法语课的时候,把老师黑板上的字全部抄下来,一个个查字典,我忙成这样,哪有时间听他在讲什么?!
那里高一的数学很简单,就像国内初二的水平。因为有很多公式,我大概知道老师说的是什么。虽说上课听起来不难,但做作业就很难受,因为他们要求必须用电脑完成作业,我每天晚上写作业都要到一点多。
我们一周里五天住在学校宿舍,周末回到负责接待我们的法国家庭里住。你知道么?到了法国让我最吃惊的是那里学生的发型: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我们隔壁宿舍有一个喜欢摇滚的小伙子,他把一头金发烫成大波浪,你知道那头发有多长:一直到小腿肚!平常他把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到了有演出的时候,他就披着一头狂野的金发,他抱着吉它甩着头发的样子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孩子。
我在饭堂还见到一个女孩子,她的头发理成板寸,我不同的时间见到她,头发的颜色都是不一样的:粉红橘黄翠绿雪白……每次都看得我目瞪口呆。那次打饭的时候她就站在我前面,她竟然在两个耳朵洞里插上长长的铅笔,我站在她后面真担心锋利的笔尖扎到我。
在法国理发很贵,为了省钱,我的头发几乎从来不理,就像一个盖子一样一直垂下来,慢慢就变成一顶很暖和的帽子。法国大部分时间很凉爽,夏天也总是二十来度,所以这样的发型让我很舒服。
我一个宿舍住三个人,很倒霉的是,和我同住的那两个16岁男孩是同性恋(老师你不知道吧?在法国同性恋太普遍了。)我总是胆战心惊怕受到骚扰,幸好还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Dépêche-toi(快点!)这个词我听着特别熟,就是因为每天早上上课前舍监要关宿舍门,而他们俩还在床上,舍监就在外面拼命催他们。在这种环境下我怎么过?把他们俩忽略不计呗——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只有装作看不见,在这方面我很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学会的。
刚到法国最受不了的是种族歧视,黄皮肤的人在那边被他们瞧不起。我们走在街上时,经常会有法国小混混模样的人走到我们面前,突然冲我们伸出中指,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班里的法国学生经常用最脏的话骂我们,但我们一点也听不懂。
有一次我把这些音记下来,去问法语老师这是什么意思,那个老师看了后很尴尬,竟然说:“这些我也不知道。”那我后来是怎么学会这些脏话的?有一个法国学生和我比较好,他用英语一个个解释给我听,我才完全明白了。所以,我们在那里最早学会的就是骂人话。现在,我们都可以说得非常流利。
第二章
我每天都要准备一些湿纸巾,因为每天到了教室都要和班里的女生行法式贴面礼,最初真的很别扭,看着她们的脸伸过来,我把脸凑上去,有时先贴右脸有时是左脸,这得看她的方向,一边贴面一边嘴巴还要发出“啵”的响声,这倒也罢了,最怕的就是每个女孩脸上都铺着厚厚一层粉,每种粉都是不同的香味,班里有三十来个女生,和比较熟的一二十个吻一遍之后我脸上全是白粉,我总会趁她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用湿纸巾擦掉。
幸好和男孩子不用贴面,男孩子们见面时就像NBA球员那样击掌后撞胸,有的撞胸时还要跳起来。这种见面方式在深圳的中学生中也有,但只在很小的圈子里流行。
法式贴面礼我们十个学生就有十个法国家庭负责接待,我们在他们家里吃住,所有的费用都是深圳市政府出的。其实,法国人不喜欢家里住着中国人,他们认为中国人非常吵闹,没有公德,能找到愿意接纳我们的家庭非常不容易。
这些接待家庭离我最近的有三四公里,其它离我最远的要开车四个小时,所以,我们这些人在周末从来没有聚在一起过。离我三四公里的那家我也不敢去,因为根本不认识路,我住的地方是偏远山区,警示牌上都写着:“小心,熊出没!”我不骗你,我刚到那年的冬天,下过大雪之后,我真的看到不远处有熊的脚印。
我很幸运,愿意接待我的那户家庭祖上是贵族,他们现在住的是三层的石头大屋,那里房子太多了,够四五十个人住。一楼是废弃的马厩,我大概数了数,那里至少可以养三十来匹马,你可以想象出他们家族曾经多么有钱。
这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有七个孩子,只有三个孩子留在身边:两个是亲生的,另一个是收养的。其他孩子都在国外工作,加上我,一共六个人住在那么多房子里,经常在家里想找一个人都很困难,他们就在房子外面安了铃铛,每到吃饭的时间就拼命摇,那声音在石头房子里传得很远,我只要一听到这声音就跑到饭厅里去了。
法国人吃晚饭特别晚,八点钟开始,边吃边聊,一直吃到十二点甚至是一点。我中午一点吃中饭,到了八点钟早饿得不行了,所以“J’ai faim.(我饿了)”这句话我也特别熟。终于盼到吃晚饭了,他们一家人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我就闷头吃。
谁说法国菜好吃?那些蜗牛和生牡蛎吃起来腥极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在法国经常拉肚子,倒是回到深圳后天天吃好的,一下子胖了十斤。
法国名菜:焗蜗牛在那里,吃到晚上十点我就困了,我脑袋一下一下点着打瞌睡,总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人喊我:“ALEX~~~~”我强撑眼皮,还要硬挺着听他们讲话。我为什么不离开直接去睡觉呢?老师,这样是不礼貌的,我不能显得没有教养。所以,跟他们一家人吃晚饭又困又累,太痛苦了。
其实最痛苦的不是在法国家庭吃晚饭,而是孤独。我们十个人到法国的时候都是15岁,语言不通,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在那里,我们又被编在不同的班,只有上汉语课的时候会在一起,大部分时间我们都见不到面。尤其周末的时候,待在接待家庭里,看着他们一家人幸福的样子,我就特别难受。
我从初中就学会抽烟了,但那时抽得很少,几天也抽不了一根。到了法国,我一感到孤独就抽烟,烟瘾最大的时候一天或者两天抽一包。为了省钱,我自己卷烟,我买来裁好的纸、胶水、烟丝,慢慢的,熟能生巧,我已经卷得相当漂亮。这样省着抽,我每个月抽烟差不多花两三百人民币。老师,这真的不多了,你想想,在法国一瓶可乐都要两欧呢。我当然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但太孤独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学校有一个部门叫Vie scolaire(学校生活部) ,有点像国内学校里的后勤部门。我们在法国往国内寄信从来不花钱,只要把信交给这个部门就可以了,他们负责送到邮局去寄。
关于学生生活的各种杂事都可以去找他们,但我们从来没有跟负责老师谈过关于在法国生活非常孤独的问题,为什么不谈呢?一方面是因为我的法语就是些最基本的口语,根本表达不出来想说的话;另一方面是因为法国人根本没法理解,他们觉得我们这批人享受着中国政府的补贴,生活在法国接待家庭里,好吃好喝的,怎么可能孤独呢?其实,教我们汉语的白老师就这么说,法国人的精神世界里几乎没有孤独,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没法理解别人的孤独感。你觉得很难理解么?但事实就是这样。
白老师真的很牛,她是中国人,三十六七岁,早就在法国拿到了文学博士,现在她同时给法国三所大学教汉语。她住在大西洋边La Rochelle的小洋房里,La Rochelle那里的海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海。白老师开车在几所大学间跑来跑去,每个小时的课酬有一百多欧。其实她给我们这几个中国学生上汉语课完全是不赚钱的,她每次要坐着TGV(高速火车)来我们学校,往返一次就是一百六十多欧,我们学校只给她很少的补贴,她每来上一次课还得倒贴钱。她主要看我们这几个中国孩子太可怜了,怕我们忘记汉语,所以才像义工一样每周三下午来给我们上一次课。
TGV(法国的高速火车) (法国西部海滨城市La Rochelle) (法国西部海滨城市La Rochelle)在法国的汉语课很搞笑,它是针对于外国人学汉语而编的教材,在我们看来这也太简单了吧。我们上课其实根本不用学习,那我们做什么呢?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练字,我们要练习写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字,你看我现在的汉字像小孩子写的,就是天天在法国这么练出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写?是因为等我们高三时要参加HSK(中国汉语水平考试),到时候改卷子的都是法国人,如果我们写得太草,他们根本不认识,所以我们天天练习让法国人能看懂的汉字。
第三章
Faire du sport是做运动的意思?我不喜欢别的运动,在国内的时候最喜欢去健身房;到了法国,没有这个条件,我经常不运动,身体没有那么好了。我们看病就跑到校医那里,在那里看病是不花钱的。每次描述不舒服的时候就要调动所有的身体语言,比如牙疼,我就大张着嘴巴,指着牙齿说:“Ici, malade(这里,病了)”,如果头痛,我就捂着脑袋,皱着眉头,做出极痛苦的样子。我的身体语言很丰富,每次都能让校医明白是怎么回事。那里的医生开药很谨慎,绝不会乱开抗生素。
对了,有一次我跟着接待家庭一起去滑雪,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我完全不记得了。因为是第一次滑雪,我都说不清是我滑雪还是雪滑我:我从头到尾都在摔跤,那一次可真是丢脸极了。不过我们滑雪时的行头还真酷:漂亮的太阳镜,很高领的厚毛衣一直挡到鼻子那里,毛衣是在那里租的,包得这么严主要是为了防紫外线。
还有一次,我的接待家庭邀请我中午吃完饭去散个步,我以为出去走一小会就回来,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三个多小时,他们走得快得像是去投胎,我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在大太阳底下,他们围着我们住的房子兜着大圈子,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我分明都看到那房子了,没想到他们非要再转一个巨大的弯才回家。那次回来之后我累得动不了,真不明白法国人的散步竟然是这样!现在想想,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健步走,在法国最流行的运动。
我生活的那个地方每年一月份都会闹蜂灾,你可以想象么?成千上万只蜜蜂黑压压一团飞到房子里来,它们密密麻麻地贴着玻璃蠕动,还塞满我的房间,嗡嗡嗡在我耳朵边没完没了,那场面有多恐怖!我本来坐在窗户前看书,看到那么一层又一层的蜜蜂黑麻麻地动着,我吓都吓死了,还学什么习啊?其实它们并不会攻击我,不过谁受得了坐在成知上万只蜜蜂里啊?我总跑到另一个房间坐在电脑前上网磨时间。
法国人热爱的徒步运动很奇怪每年闹蜂灾的时候,这幢屋子里只有几间房子会有成群的蜜蜂跑进来,大部分房子没事,洗手间和我住的房间总是有。白天我可以躲,到了晚上我总得回到房间睡觉,我用被子蒙着脑袋,整个晚上听着蜜蜂在我耳朵边“嗡嗡”,我几乎没法睡觉。每二天一大早醒来,一看地上,更吓人:那里铺了厚厚一层蜜蜂尸体,太瘆人。我借来吸尘器,忍着恶心把那些死蜜蜂全部吸进去。终于清理干净了,第二天一大早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层尸体。像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一个月。
我的生日是1月4号,去年八月底到法国,16岁的生日是在那里过的,那天是周末,我呆在接待家庭里,没有告诉他们今天是我生日,那感觉我要求他们为我过生日似的。我自己给自己过,用一个绘图软件画了个生日蛋糕,技术太臭,蛋糕画得极其丑陋。我看着屏幕上的蛋糕,大声给自己唱“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唱着唱着,我都哭起来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其他9个人和我的感受是一样的,那种孤独让我们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其中有一个男孩子呆了几个月终于彻底崩溃了,他放弃留学,回国了。而我在呆了一年后在这个暑假回到深圳,打死我也不想过去了,我和家里人闹了很久,最终的结果是我爸硬逼着我再去法国。他答应给我找最好的老师学习法语,让我用最短的时间速成法语语法,这样我回去生活就不会再是睁眼瞎了。
再过几天我就要“滚”回法国了,每次想到这件事情我的压力都很大,这些天我会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你看我上课总是没精神就是这个原因。但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件事情,我只有接受,就像我无法改变同屋室友是同性恋的事实,我只有装作看不见。
我们这十个的是深圳市第一批被派去法国VIENNNE省作为交换生的,我听说今年又有了第二批,也是十个人。因为有了我们的教训,这次组织的人想得周到一些了,他们十个在去法国前,利用这个暑假在南山区那边上一个法语速成培训班。他们同我一样,要在8月31号去法国。希望他们的第一年不像我们这拨人这么惨。
老师,明年春节我一定要回家过年,因为我已经在法国拿到暂住证了,我就可以不限次数地往返了。第一次在法国过年太凄惨了,我再也不想那样了。等我寒假回来后,我还想找您继续给我辅导法语,我希望那时候我的法语可以更溜一些。
(以上就是ALEX和我的聊天记录,听完他零零星星的讲述后,我在想一个问题:作为一个长期项目,深圳每年都会有10个中学生被派去法国VIENNE省的高中读书,三年之后他们要同法国中学生一起,参加在法国举行的高考,再上那里的大学。不管是法国方面还是中国方面,有没有哪个机构真正关注过这个特殊的群落:他们在法国生活的种种困境,他们处于两种文化夹缝间的尴尬,他们会最终会被培养成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ALEX一定没有去想过,目前他的苦恼已经足够压垮他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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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八年了,朱老师想办法联系一下这个男孩了,看看他的现状,再写一篇文章,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