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ic的确和其他四岁左右的小男孩不一样。他异常的安静，安静得好像让人觉得小小年纪的他也是心事重重。他着急的时候，会抓自己的手，有时候是轻轻地抓，有时候又很用力。
Eric是我在香港的时候教过的一个VIP学生，有轻微的认知障碍。我发现，他除了普通话不太灵光外，就连他的母语广东话和英文也无法和同龄的孩子相提并论。
他妈妈很着急，无数次地质问我，为什么补习了这么久，他的普通话还是没有进步呢？
说来惭愧，就算我自认为很会和小朋友相处，也十分自信地觉得自己在教小朋友方面是相当有经验的，可是面对Eric，我也会感觉束手无策、力不从心。
在数以万计的咄咄逼人般的质问下，我终于向他妈妈坦白，我的确很累。
我说，这么和您说吧，其他小朋友一节课可以学会的东西，您的孩子可能得三节课。很抱歉，我真的尽力了。
我不知道当下他妈妈听了我的这番说词会作何感想，总之我是很不好受，也有些后悔自己这般直接。
大概一个月以后，Eric的妈妈和校长说，想中止课程，因为她怀疑我，怀疑我这个老师是否真的有用心去教他的孩子，他的理由是自己的孩子依旧无法用普通话进行完整的对话。
我心想，OK啊，中止了也好。正好我也少一点负担，因为我真的很累。
可是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Eric轻轻拽了拽他妈妈的衣服，吞吞吐吐地说：“No…I don't…want…wanna…stop it.”
所有人都很吃惊，即便Eric在那一刻依旧没有说着他妈妈期待着的普通话。
讲心里话，那一刹那我是真的觉得感动。
第二天，我问Eric，为什么不想stop，他不敢看我，眼睛盯着地板，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like…here…like…
他说完这话时，抬起头来了，两只眼睛望向我，但很快又把目光移开了，望着天花板。
我问他，“你害怕我吗？”
他又把头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格外引人注目。Eric不停地抓着自己的手，好像特别特别着急的样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never mind”
我觉得他是害怕我的，因为我算是一个比较严格的老师，即便是对待他这样的孩子，我依然不会娇惯。
不过我认为他应该是个聪明的孩子。因为教过他的故事，我再拿出来读给他听，他的眼睛都会一直跟随着那些文字，有时候我故意读错一两处，或者读完一页故意不翻页，他都会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好像很焦急一般，又像是在提醒我读错了。
有一天我请假没有上班，他也索性没来上课。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居然用流利的半广东话半普通话对我说，上次未见到你，我好挂住你啊。
“真的吗？”我问他。
“是啊。”他点点头，然后看着我。
那一刻我心想，即便他acquisition的速度和receptivity只有其他小朋友的三分之一又何妨，那我就慢下来，也多给他一些时间。并且我认为，只要他一直都能做一个好孩子，就足够了。
我是很小心翼翼地对待Eric，不敢逼他什么。面对他妈妈的种种质疑，好几次我真的想爆发，可还是压住了怒火；很多次虽然也觉得委屈，但都忍了下来。
渐渐地，我能看到Eric的进步，比如，他可以用普通话说更长的句子、不再会害怕那些词汇卡片、他可以完整的把每一篇故事读下来，虽然速度有些慢……
他的这些进步，我不确定Eric的妈妈是否也有所察觉，不过我想，她应该是意识到了的，因为我听到的她质疑的声音少了很多，而他妈妈对我的态度也比过去友善了不少。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圣诞节来了。
圣诞节前一天，我把圣诞礼物送给Eric，是他最喜欢的托马斯小火车的转笔刀。
他拆开我精心包装的礼物袋的时候，欢呼了起来，两只眼睛似乎也闪烁着光芒。
“托马斯，是托马斯啊。”他激动地用普通话叫喊了起来。
我问他喜欢吗？他点点头，然后走到我的身边。
我蹲下身，为了保持和他差不多的高度，也让他靠的我更近一些。
他扑倒了我怀里，对我耳语“Are you Santa's daughter？”
“No，Eric.”我摇摇头，“Eric，说普通话。”
他低下头，眉头紧皱，好像在认真思考着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我刚想喊他，他又把脸凑到了我耳边。
“你…是…圣诞老人的…女儿吗？”
他小心谨慎地，一字一顿地用普通话轻柔地问到。
“不。”我摇摇头，“我……我是圣诞老人的…朋友。”
我看见Eric笑的很开心。
……
再后来，他的课程结束了，而我也即将离开那个地方了。
那个时候的Eric，还是和其他小朋友不太一样，但也和之前的那个Eric不太一样了。
最后一节课结束的时候，我不禁回想，在开始Eric的VIP课程之前，我和他妈妈的“促膝长谈”。
他妈妈告诉我，Eric在幼稚园的老师无数次地劝她，让她带儿子去做心理辅导，也曾和她说过，是不是应该把Eric转去特殊学校。
Eric终究是没有去特殊学校的，而且自那以后，他妈妈也没有再继续带他做心理辅导。
他妈妈对我的态度始终是高冷的，哪怕到了最后一天，她对我说出“谢谢”两个字的时候，也高冷得不愿意看着我。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我不知道Eric现在怎么样，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曾经有我这样一个老师，不知道他看着那个托马斯转笔刀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
而我呢，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曾经那般天真的问过我：
“你是圣诞老人的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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