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楼的檐下挂满了大红灯笼,各宫娘娘的住所都贴上了一副皇上亲手写好的对联,身着新衣的宫人们打点着宫内上下的一切事务,热闹的气氛盘旋在皇城上空。
又是一年除夕。
千槿依是被吵醒的,她披上好几件不算厚实的秋衣,想出门看一下。
虽然心里做好了准备,推开门的时候,还是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
“喜鹊,一大早干什么呢?这么开心?”她的语气很温和,完全没有被人吵醒的不快。
“啊,娘娘。我吵醒您了?”喜鹊把手中的对联塞进小灵子怀里,赶紧跑过来扶她:“外面那么冷,娘娘还是不要出来了。”
“那你呢?你还好意思说,看看你自己,穿得比我还少,也不怕染上风寒。”千槿衣刮了刮喜鹊的鼻梁:“瞎折腾什么呢?”
“嘿嘿,娘娘有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不一样?”
千槿衣环视一圈才发现檐廊和屋檐下都挂着几个灯笼,小灵子正站在门前的长凳上贴着对联。
“这是我这几天做的。”喜鹊笑得很甜:“今天可是除夕,咱们也得热热闹闹的过,气氛可不能比后宫任何地方的差。”
喜鹊是广元宗赏赐给千槿衣的宫女,人古灵精怪的,赐名为“喜鹊”寓意给她带来喜气,报喜不报忧。喜鹊跟着她的时间不长,主仆之间的感情却是情真意切,自从被贬入冷宫,她和喜鹊就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宫中的任何一个小宫女、小太监都能欺到她们头上,但是喜鹊从来不抱怨,尽自己所能伺候好她,想尽办法逗她开心,正如她的名字一样。
冷宫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就算是亲手制作为了搞到材料也必然要花费一番功夫,看着喜鹊冻的通红的手和衣服上的污渍,千槿衣心中自然明了。
虽然心里很开心,但是千槿衣还是拒绝了:“算了吧喜鹊,我们这里装点成这样不合适,要是旁人看到只怕会落下话柄。”
“放心吧娘娘,宫里的人都准备着过节呢,没人会来这儿的。要说真的来人了那也只能是皇上差遣来问候您的。”
千槿衣知道喜鹊是想安慰她,但是这话听着不免心中苦涩:“皇上身边有数不尽的佳人,怎么会想起我呢?我早就被他抛弃了啊……”
“娘娘……”
“唉,不说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千槿衣赶紧把负面情绪抛在脑后:“喜鹊,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很开心,但是如今我们身处劣势,万事还是要小心为上,千万不能给人抓住把柄,我们一起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皇后娘娘驾到~”
糟了!千槿衣心里咯噔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吉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清妃这里好风光啊,”皇后直接无视千槿衣的请安,踱着步子走进小院:“本宫想着今日正值年三十,清妃一人深居冷宫不免寂寞凄清,特意带人为清妃添些必需品,顺便来为清妃这院落清扫装点一下,现在看来是本宫自作多情了,清妃在这里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每天思过苦修,小日子倒是过得挺滋润,怕是早已乐不思蜀了吧。”
是不是真心来看望帮助她,千槿衣心中自有数,她正想着怎么解释,一旁的喜鹊却着急开口了。
“回皇后娘娘,这事不赖娘娘,是奴婢一早擅作主张想给娘娘一个惊喜,娘娘看到立马就叫我们把这些物什撤下来了,还请皇后娘娘明察。”
千槿衣闻言皱眉,关心则乱,喜鹊这次怕是要越描越黑。
“哦?”皇后轻笑,眼中尽显鄙夷:“你的意思是本宫颠倒是非黑白咯?好大的胆子!本宫和你主子问话,你竟敢插嘴,果然是不懂规矩的主子带出来不懂规矩的下人!来人呐,今天本宫就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奴才!”
“皇后娘娘饶命!奴婢……奴婢绝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喜鹊慌了。
千槿衣见状赶紧下跪行礼:“皇后娘娘,喜鹊顽劣不懂事,说话口无遮拦了些,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饶她一命。回头臣妾定会好好管教她,娘娘您万金之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下人配不上娘娘您的亲自教育。”
千槿衣转头面向喜鹊,故作震怒:“喜鹊,还不快给皇后娘娘赔礼!”
喜鹊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喜鹊不知礼数冲撞了皇后娘娘,还请娘娘宽恕奴婢。”
皇后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们良久,挑眉道:“罢了,起来吧。为了区区一个下人,清妃何必行此大礼,若是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本宫仗势欺人呢。说了这么多,本宫也渴了,清妃不打算请本宫进去坐坐喝口茶吗?”
喜鹊绞着衣摆,看起来很不安。
“……”千槿衣不知所措,她的居所简陋,皇后怎么可能愿意屈尊到她屋内,皇后素来看不惯她,也不知道安的是何居心,千槿衣只想快点把这尊大佛送走。
“怎么?”皇后嘴一撇:“清妃这是不愿了?”
“没有的事,臣妾只是在想用什么来招待娘娘。”千槿衣打着圆场。
“不劳清妃操心,茶和点心本宫这儿都备着呢,你只需差人沏茶便可。”
看来是没有办法推脱了,千槿衣只好叫小灵子和喜鹊草草收拾一下给皇后让出位置。
不一会儿,茶水就端上来了,喜鹊颤抖着手给二人斟满。
喜鹊怎么怕成这样?千槿衣很是纳闷,喜鹊平时不是那种胆小、唯唯诺诺的宫女,今天是怎么了?被皇后吓到了吗?按理说不太可能啊,千槿衣全当她有心事或者身体不适,想着等皇后走了再问问她。
“清妃,虽然你犯下许多过错,但是念在本宫与你姐妹一场,本宫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过于绝情不是。这茯茶最宜冬季饮用,妹妹请吧。”
千槿衣赔笑,端起茶盏,心事重重地浅抿一口。
“本宫来这里呢,其实……”皇后突然脸色一白,捂住肚子说不出话了。
千槿衣疑惑地看去,却吓得几乎要将手中的茶具打翻。
“你……”皇后颤抖着手指向她,嘴唇开始发黑。
“娘娘!娘娘怎么了?”一旁服侍的宫女们纷纷上前查看。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千槿衣倏地站起来,见皇后俨然一副中毒的样子,她也慌了:“快传御医!”
“皇上,不是这样的!您知道臣妾的为人,您知道臣妾是不会干出给皇后下毒这种事的!”千槿衣看着眼前这个连正脸都吝惜于她的男人,万念俱灰。
“住口!喜鹊都已经招了,她说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她说你特意嘱咐过她一旦有机会就向皇后投毒。”元宗终于转身,看她的眼神却只剩下厌恶:“清妃,你可真是恶毒啊。你面上清纯如白纸,内里却肮脏透顶。朕以前真是错看你了,枉费朕给你封号一个“清”字了。”
喜鹊?她低下头,回想着喜鹊反常的种种,突然笑了起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喜鹊配合皇后演的戏,皇后还真是够狠啊,为了彻底除掉她,竟然拿她自己和腹中未出生的皇子冒险,她都被打入冷宫了,这些人还不放心吗?喜鹊啊喜鹊,枉费她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她一直以为在她眼中亦如是,原来这些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她想起元宗赐名喜鹊的时候,直言希望喜鹊二字为她带来喜事,剔除烦忧,现在想想这两个人竟觉得无比讽刺。
“皇上……您是真的不愿再相信臣妾了吗?”
“你让朕如何相信?你让朕如何敢相信?”
“……我知道了。”这一次,她没有再用“臣妾”自称了。是啊,皇上何时站在她一边了,她受宠时被皇后她们打压他没有,蒙冤被打入冷宫时他也没有,她在冷宫时受人欺辱他还是没有,现在被设局陷害他更不会有。
她苦笑:“那皇上要如何处置我?”
黄袍加身的男子别过头不愿再看她:“为乱后宫,毒害皇后,罪上加罪不知悔改,其罪当诛,即刻行刑!但量在朕曾经与你夫妻一场,朕赐你三尺白绫,允你一个时辰日落前给朕答复,你好自为之。”
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说是念在旧情的份上,不过是想昭告世人他是多么地仁义敦厚,这偌大的皇宫中,人人都披着一张伪善的表皮,在世人眼中都是如此地风光伟岸。
她拿着白绫独自走回冷宫,泪已流干,心痛渐渐麻木,日薄西山,今日是旧年的最后一日,她却再也无法看到新年的太阳了。今晚,宫廷夜宴,歌舞不休,是所有人都开心的日子,尤其是对于那些达到了目的的女人,更是双喜临门。可笑庸人不自扰,勾心斗角乱人心啊。她真的是累了,她本就心思善良,从无害人之心,根本不适合后宫生活,无奈迫于家族压力,更错在她对不该爱的人动了真情,对不该信的人付之真心。
儿时母亲就告诉过她:世间有两种人的感情不能信,即青楼女子以及身居帝位者。可她还是明知故犯了,入宫没多久,她就被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深深吸引了,她沉溺于他的温柔、他的关怀。尽管她知道也许他只是为了她的家势,亦或者是她的美貌,但是这些她都不在乎,她愿意相信他的真心,她沉浸在他编织的幻梦中期待着那份虚无缥缈的爱情。
千槿衣把白绫扔在一边,换上了一身华服,舞着流云长绸在院内翩然起舞,这长绸是皇帝赐给她的,她还记得那时候他夸她舞姿美,希望以后能经常看到,实际上,那次之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陛下,就让臣妾最后为您再舞一曲吧。
她跳得佷轻松自然,流云绸在空中不断翻飞,火红的余晖染上长绸的末梢,似是她舒展的羽翼,身后落下的太阳照亮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程,竟让人有一种她会涅槃重生的错觉。她生于名门望族,自幼有着与寻常儿女家不同的傲气,她不是罪人,她问心无愧,就算面对死亡,她也要坦坦荡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绚烂绽放。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间,物是人非。垂垂暮已的老皇帝躺在塌上,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美丽女子的面容,后宫中自然不缺美人,只是独独这位女子的美是那么纯净,那么无瑕,和后宫里各个心机城府深不见底的妃嫔完全不同。只是她红颜薄命,终究还是成了这后宫纷争中的牺牲品。说到底,还是他屡次冤枉她,给她判了最后的死刑。他赐她白绫,她却用他送给她的长绸自缢,想必是恨透了他吧。她从来都是乖巧温柔的,不曾想内心却是那么倔强骄傲,原来他一直都轻看了她。
他老了,病重了。很多事情也看明白了,他的皇后、他的妃子们没有一个是对他真心的,她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的地位和虚荣,她们互相设局,斗来斗去,把整个后宫搅得乌烟瘴气。而当年那个爱他疼他,会对他嘘寒问暖的干净少女早已经被他杀死了。
身为帝王,他坐拥万千佳丽,却唯独得不到一人真心,这便是他的报应吧。
喉咙有些发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想叫人,一张嘴才发现除了喘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他绝望了。
隐约间,他看见那个女子趴在床头担忧地看着他,眉眼如初。她端着药碗朝他嘴里喂药,她安慰他,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
他挤出一抹笑容,他说:“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好。”她也笑了,依然那么温柔、那么漂亮。
慕义六十五年秋,广元宗晏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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