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剪切了你的人生?
导言:这取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10年前,当玲告诉我时,我震惊之余,除了痛心和惋惜,暗暗发誓,一定把它写出来。10后的今天,我努力还原烈士的生前身后,希望他的灵魂能安息。
1
太阳终于冲破层层雾霾,沙河湾渐渐露出她真切的容颜。三百多米宽的河面,在晨风的吹拂下,好似抖动着的银灰色的绸缎,镶嵌在绿意盎然的两岸春芳里。
作为黄河的支流,沙河在沙湾村呈“几”流过,三面包围了这个小小的山村,也带来肥沃的土壤,丰富的水资源和大量的水产品。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因河水的阻隔,交通十分不便,农产品卖不出去,尽管沙湾村依山傍水,仍然是一个看上去很美的贫穷村落。
哗哗哗的河水,翻着粼粼的水波,一层层追逐着,冲击着河堤。河中一叶手摇渡船,吱吱呀呀地响着,慢慢地驶向岸边。
许家茂蹲在门口的矮墙上,吧嗒吧嗒地抽着土烟。长期大量抽烟熏黄他干枯的手指,更伤害了他的肺,每逢季节更替,时常倍感胸闷,心慌气短。烟雾升腾中,他那患了白内障的老眼,显得更暗淡无神。老伴几次三番劝他戒烟,总是反反复复地复吸,后来干脆由他去了。尤其是有烦心事,他更是一锅接一锅地吸。
后山上的果树,也到了施肥的时候了。猪圈里的两头猪,也到了该卖掉的时候了。需尽快卖掉,还掉欠大哥家的一部分借款。再买两头小猪仔养着,年底也有个收成保障。
望一眼不远处的渡口,许家茂叹了口气。最近胳膊不明原因地疼,什么农活都干不成,只能等着儿子休假回来。
可是,儿子今天能回来不?也可能临时加班,也说不定。
要是家里能装个电话就好了,还能问下情况。年前,村里好多人家都装了。七、八百块钱的费用,许家茂犹豫了几天,还是没舍得。
儿子俊伟22岁,按农村惯例,该成家的时候了。眼下,虽然房子已盖好,可是欠了一屁股外债,老两口寝食难安。房虽是新房,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但凡富足的人家,家具家电谁家不置办齐全?现在的女孩,大多都去大城市打工,见过世面,精灵着呢,谁愿意死守着村庄受苦受穷?
家里有粮,卡里有钱,院里有车,城里有房,还得有一对年轻的公婆伺候吃穿,供奉银两。这是时下的女孩子们找婆家的最低标准,许家茂的家境,根本不在她们考虑的范畴。
一辆摩托车轰鸣着,拐过小上岗,一路冲下,在徐老茂旁边,一个干净利落的刹车。车上两人没下来,司机一身迷彩服包裹着健壮结实的身躯,一脚稳稳地蹬住矮墙,另一只脚仍踩在踏板上。他揭开头罩,露出黧黑的脸庞和憨实的笑脸。
“三叔,今儿个怪清闲啊!”
许家茂眼神从河湾那边回过来,看住眼前笑意盈盈的青年——他的侄子。
“哦,俊峰啊,这就走了啊?”许家茂问道。眼瞟了一下崭新的摩托车。
“回来看看孩子,最近生意忙,哪能在家闲着!”许俊峰一边说,一边递来一支海绵嘴的香烟。
许家茂伸手接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夹在耳朵后面。扬了扬手里的旱烟袋,深吸一口,在烟雾升腾中道:“我抽这个,有劲!”
摩托车后座的女人一身玫红色的短大衣,长筒皮靴,正是俊峰的媳妇。她咳了咳,皱着眉头,挥手赶走飘到面前的烟味,另一只手悄悄捅了捅青年的腰。
“三叔,您忙吧!走啦!”俊峰领会媳妇的意思,发动摩托车,和许家茂打了个招呼,摩托车轰鸣着,一路沿着大坝向下驶去。
通往县城有公路和水路。年轻人大多骑车绕行到下河村的大桥,畅通无阻地沿着大坝进城;年老的 ,腿脚不灵便的,大多乘渡船过河,虽然抄近路,但是要耐心等渡船开过来,也要承受上、下河坎和大坝的辛苦。
许家茂羡慕地看着侄子消失子视线里。也该给儿子买一辆摩托车,骑着上下班又方便又神气。
儿子俊伟和俊峰同岁,堂兄弟两个从小就腻在一处长大。俊峰初中毕业后去上海修理厂打工,一来二去认识了一个山东的姑娘,并顺利带回家结婚了。在山区里,娶个媳妇多难啊,没有十几万,不可能走完过场。许家茂大哥是个极其精明的人,除了拿出多年积蓄,又极力劝大儿子,二儿子和大女儿,共同资助俊峰小两口开了一家摩托车维修和销售部。
“虽然人家姑娘是冲着俊峰来的,但如果没有好日子,也留不住人!”大哥和许家茂商量过这事儿。
“也对,该花的钱不能省!”许家茂一向很佩服大哥的决断。
这两年,俊峰小两口一起经营店铺,俊峰热情大方,能说会道,媳妇人美嘴甜,生意渐渐红火起来,率先在村里建起漂亮的两层小洋房。
2
和大哥家人丁兴旺,红红火火的日子相比,许家茂一脉就显得人口单薄,门前冷落。早年,许家茂老婆身体不好,只生下一儿一女,就不再有动静了,客观算是响应了计划生育政策吧!
三年前,俊伟的姐姐嫁到邻村,年纪轻轻,拉扯两个孩子,不过是勉强糊口,对父母及弟弟没有能力提供援助。
俊伟初中成绩不错,顺利考上了县城里的高中。他的堂兄俊峰失落了一个暑假,转而想开了,秋后开开心心地跟着同村人外出打工了。
县中三年的苦读,并没有改变俊伟的命运。最终因为偏科严重,高考失利。回乡务农显然不是俊伟的最后归宿。他决定走村民的老路,外出打工赚钱,也趁机到大城市开阔眼界。
“乖乖,上海的路是架起来,有好多层!”打工的人说。“火车能从楼顶开过去!”
正是这些“神话”般的传说,点燃了少年的上海梦。他选择了去上海这个繁华的大都市。
高中学历是个尴尬的文凭。高不成,低不就。重体力活,他一个白面小生似的大男孩干不动,而但凡脑力活动的技术工,他又没有老板需要的水平。可怜两三年间,他就在不同工种间切换——做过泥瓦匠,当过筑路工;做过保安,当过快递员;进过保险公司,还差点入了传销的陷阱!
几年一晃而过,除了来来回回花去不少路费,一分钱没有挣到。
村里人经常拿俊伟和俊峰比较,私下说闲话埋汰他:“上学上傻了吧,浪费多少钱?还不如那时候早点跟俊峰出去打工呢!”
许家茂即便不听风言风语,也觉得堵心。幸亏他脾气好,没有责怪儿子。况且,儿子是他心头肉,每次看到他灰头土脸,难过无助的样子,许家茂疼得心在抽搐,更加不舍得责备他。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情有了转机。
俊伟三姑最疼爱这个乖巧温顺的侄子,高中期间经常接俊伟来家吃饭。眼看几年一晃过去,侄子在外面也没闯荡个名堂,心里也跟着急,给当交警队副队长的老公不知吹了多少枕边风。去年,姑父终于逮着机会,给他争取了一个交通辅警的工作。当然,也是俊伟争气,实力使然,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顺利通过。
天时地利人和,机缘巧合,时来运转。
许家茂总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钱挣得少,且只是没有编制的辅警,但是未来的路长着呢,只要安心干下去,总会熬出头,胜过出去四处飘荡的打工强吧。
想到这些,许家茂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起来。
3
太阳不知不觉升到柳树梢,沙河的水比刚才明亮许多,码头上断断续续地聚集了渡河的人们。许家茂吸完最后一袋的烟叶,收起来烟管别在腰间,捶了捶麻木的双腿,慢慢滑下土墙。这土墙也有些年头,俊峰他们那茬小子们,没少爬墙进来摘枣子。
和人一样,墙也会老,一点点变矮,变得线条和轮廓模糊。
如今,村里顽皮的孩子们,放学从这里经过,经常蹦上蹦下,欢快得像一只只顽皮的猴子。许家茂喜欢孩子,即便墙被踩得土渣往下掉,也笑咪咪地看着不呵斥。
反正这土墙迟早要推倒,像大哥家那样,再砌上高高的砖石院墙,安装上气派的大铁门。等年底,家里积攒点,加上俊伟的工资奖金,费用应该就够了。
许家茂舒展着僵硬的四肢,长长的吸了口新鲜的空气,望着渐渐色彩明艳的后山,心情大好。
微风徐来,野草的芳香和淡淡的花香飘散在暖暖的空气里。一缕炊烟自屋顶升起,朝着西北浅浅的白云飘过去。
吸足了烟的许家茂嘴里焦渴,他最后看了一眼码头方向,确定儿子没有出现,转身进到院里来。
老伴在灶下熬粥。三五个鸡蛋放在案板上。切好了腌肉,泡好了干豆角,只等儿子回来就下锅。
许家茂进来,老伴回头向他身后看过去,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黯淡下去。她继续低头烧火。灶火明艳艳,却照不亮她灰暗的黑白参半的乱发。她那油迹斑驳的围裙下,是一件袖子脱了线的深咖色毛衣,是很多年前女儿织的第一件毛衣。辛劳操劳的几十年中,她从一个活色生香的少妇,变成懒得照镜子的老妇人。
“儿子可能加班,肉就别炒了!”许家茂说罢。倒了一大碗开水,出了厨房的门,把碗放在枣树下的方桌上晾着,转身去后院看看他那宝贝似的大黑猪。
老伴熄灭灶火,洗了洗满是灰尘的双手,仔细地把鸡蛋和肉收起来,而后从柜子下层拿出一个褐色坛子,里面是熬制的黄豆酱。那是老两口早上最主要下饭的菜,虽然春季来了,地里还没有时令的蔬菜。
4
一辆银灰色的商务轿车,自公路上缓缓驶来,戛然停在许家茂家的门口。
最先出来的是一个瘦高的年轻小伙,正是许家茂儿子许俊伟。他身着深蓝色的警服,略显稚嫩的脸上神采飞扬。他向院子里张望一眼,绕过车头,急急向院子里走去。
司机也身着警服,体态偏胖,50岁上下,戴着一副咖啡色太阳眼镜。他下车后,朝着后备箱走过来,冲着年轻人喊道:“俊伟,过来帮忙搬一下东西!”
“嗯,三姑父!”年轻小伙急忙转身回来,不好意思地说道:“差点忘了!”
这时车后排的两人陆续出来。黑色运动服的是30岁上下,身体壮硕的男人。另外一人是25岁左右的漂亮女孩,一身白色套装,十分优雅精致。
许俊伟搓了搓手,冲他们羞赧一笑,道:“王老师,周记者,这就是我家了。”然后绕过他们,从后备箱拿出两个箱子,小心翼翼地夹在腋下。
被许俊伟称作三姑父的人,正是许家茂的妹婿张子诚,现在也是俊伟的上司,虽然不在同一个科室。
张子诚拎着两箱老窖酒,率先走在前头。院子里坑坑洼洼,一群小鸡在院子里踱步,见到人群,叽叽喳喳着躲开去。留下散落在各处的粪便。
张子诚只好冲着客人抱歉:“农村嘛,卫生条件差,您们多担待些啊!”
“没关系啊!”被称为王老师的摄影师说道。“我也是从小农村长大的!”
周记者一边小心地挑着走,一边环顾四周道:“其实,这儿挺好,山清水秀,桃红柳绿的!”。
人美,声音也清脆悦耳。
许家茂听见人声,从后院转了过来,讶然看着四人,一时竟愣住了!
“咦,子诚,咋个回事啊!”他愣怔地问道。作为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极少见到城里来的“大人物”,面对贵客,一时手足无措。
“好事啊,快让客人屋里说话!”张子诚朗声回答。“摄影师,周记者,里面请!”
许家茂忙不迭地把人带进去,许俊伟手忙脚乱地把凳子椅子擦了又擦,见众人相互谦让着坐下了,转身去厨房帮助老母亲烧茶水招待客人。
“这两位是电视台的,今天来采访你!”张子诚一边敬烟,一边说道。“俊伟前天护城河北口,在救了个落水的孩子,被评为见义勇为好青年。”
徐老茂瞪大眼睛,看向儿子。这小子从小就善良,但是性格懦弱,胆小怕事。
“是的,大叔,我们今天来,主要想了解一下许俊伟的成长环境和历程。”周记者忽闪着漂亮的大眼睛,接过话茬,说道。“等一下采访您,您看可以吗?”
许家茂看见王摄影师从箱子里拿出黑炮筒似的东西,十二分紧张。他在电视里见过,那是摄像机。
采访?徐家茂心下慌张起来,忘记回答,求助似的看向妹婿张子诚。见他冲自己摆摆手,起身向院子里走,便跟了过去。
“三哥,我来给你说道说道。”张子诚在老枣树下站定斜睨着许家茂,压抑着不满,说道:“还有啥要犹豫,好纠结呢?帮俊峰做好宣传,好处多了去啦!其一,他现在还是辅警,表现好可以破格录用,就是正式的警察了!其二,他是不是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电视台播放出去,被全县的人看到,凭他的样貌,凭他的工种,还愁没有儿媳妇?只怕提亲的人踩破门槛呢!——”
许家茂一边听,一边点头,笑意在脸上蔓延着。他看向在堂屋端茶递水,照顾客人的俊伟,心里感叹着,儿子到底长大。孩子进步,是做父母的自豪和骄傲。
“可是,我该怎么说呢?”许家茂犯愁道,“我不太会说话!”
“那就实话实说呗!”张子诚安慰他,“问题很简单,等一下和周记者说一声,提前排演一下就可以啦!我进去看看。”
许家茂径自去厨房里,喜滋滋地向老伴报喜。老伴喜极而泣:儿子有了好前程,这个家,总算有了奔头!
4
休息了一下,周记者和摄影师开始检查采访器材。
老伴从箱子底找出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和新鞋子,给许家茂换上。俊伟看看父亲,头发乱糟糟的,就嘱咐母亲烧了水,帮他在院子里洗头。到底年岁大了,胳膊疼,也不太方便,尽管不好意思,许家茂还是扭捏着,让儿子洗头。
许俊伟长这么大,第一次给父亲洗头。他这才注意到,原来不到60岁的父亲,头发几乎白了大半。这些年,为了自己的学业和工作,父亲几乎耗干了心力。他多希望有朝一日,能像姑父那样,在城里安家立业,也好让操劳一辈子的父母享享清福。但他天性不善言辞,性格内向。这些年更是东奔西走,很少和父亲说心事,更不会甜言蜜语地向父母表达。再说,还很遥远的事情,做到再说吧!
许家茂闭着眼,享受着儿子温暖的手指划过头皮的感觉。
很快,老伴找来一块干净的毛巾,儿子仔细地给他擦干头发。梳理之后,许家茂在母子二人的打扮下,看上去精神多了。
一切准备就绪,采访工作开始了。
许家茂从开始的紧张,慢慢地放松了。他回顾了儿子成长的点点滴滴,尤其是游泳水平,可是自己亲自教的。许家茂年轻时是方圆几里少有的游泳能手。守着大河,村里的男娃女娃,个个都会游泳。要说救人,自己都记不得救过多少了。
尽管许家茂语无伦次,想到哪就说到哪,但为了流畅性,周记者没有打断他。
“救人是孩子的本分,也是领导教育有方,也是党教导得好!”许家茂最后的发言流畅自然,虽然在第一次排演时磕磕绊绊。
张子诚很是满意,冲着许家茂竖个大拇指。
许家茂松了口气,看向摄影师和周记者,他们也点点头,这算是通过了。
“还有一个事情,需要补一个救人镜头,您看孩子是跟我们走呢,还是就在这条河里补一个?”王摄影问许家茂。
“就到下面河里补吧!”许俊峰急切地说。今明两天休班,好不容易搭个“顺风车”回来,还没来得及和父母唠家常,况且,家里还有那么多活要帮忙干。
许家茂也觉得可行。只是张子诚担心地说道:“护城河环境和这边不一样,怎么办?”
摄影师道:“这个关系不大,图像后期会处理的。”
5
因为,下午要回城整理编辑采访稿和处理后期影像,他们决定快马加鞭,上午就把镜头录了。
于是,许家茂和俊伟前面带路,摄影师肩上扛着录影机紧随其后。张子诚陪伴着周记者走在最后面。
河堤下的缓坡上,红的黄的紫的,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恣意,在葱绿色杂草间,竞相比美。岸边的树林里,小鸟成片地在林间跳跃唱歌;河边浅浅的水草丛里,芦苇冒出鹅黄色的牙尖。极目远方,粼粼水波荡漾的河中,水鸟和野鸭怡然自得地游弋。河对岸的樱花林像一大片绯红色轻云,泊在绿色海洋里。湛蓝色的天空辽阔空寂,几丝白云缓缓飘过。
“这里真是太美啦!”周记者放下拘谨,不管烂泥弄脏了鞋子,开心地像个小姑娘,嗅着手里的野花,看着眼前明媚的春光,不由得赞叹。
“将来这里开发出来,搞农家乐是很不错的。”张子诚却从中嗅到商机。“改天带几个朋友过来看看。”
摄影师出于职业敏感,早早打开镜头,认真地录着两岸风光。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许家茂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他背着手,正犯愁地琢磨着从哪儿下水合适。沙河湾,就是因为沙河在此拐了个弯而得名。此岸被水流冲刷,坡陡水急。眼前这块空地,是夏季孩子们玩水的地方。相对于前面的河堤,属于比较平缓地带。
见他停下来,一行人也跟着站定。
“就是这里吧!”他看向摄影师和周记者。然后靠近水边,探身摸了摸水,一层凉意传上手臂。
“水还是有点凉。”他拿不定主意,看向儿子,又探询地看了下孩子的姑父张子诚。
“护城河的水,还又冷又脏呢!爹,没事。”俊伟到底在河边长大,还是有自信和底气的。“不就是游泳吗?你看人家冬游的,下雪天凿个冰窟窿就下去了。”
“救人于水火,哪里还注意环境和条件?正因为危险,才打动人,感动人!”张子诚也赞同道。
俊伟脱掉鞋子,探索着进入河水中。
“衣服不要脱掉啊?”许家茂着急道。
“当时就是在下班途中,情况紧急,来不及脱衣服”俊伟回头道。继续淌水向深处去。河水没过他的膝盖。
“就这样吧,这才显得真实。”周记者对许家茂解释。
摄影师对许俊伟喊道:“等一下!记住几个动作,一个是潜入水底找人,一个是拖拽后往回游,仰泳或者单臂划水,别的姿势也行,也好多一些筛选。”
许俊伟回转身,站在离岸边两三米远,冲着他道:“明白了!”水面才漫过他的膝盖。
“俊伟,你当心一点!”他正准备向前,又听见他娘远远地喊话。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瘦小羸弱的老母亲,脚步踉跄,着急晃晃地从渡口那边赶过来。
“放心吧,娘,你回去歇着吧!”俊伟挥一挥手,转身继续朝河水深处走。
6
河水越来越凉,没过他空空的腹部和温热的胸膛。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要是刚才吃点饭,喝点热水就好了。”他边想边继续涉水。
脚下的泥沙滑腻腻的,很不舒适。小时候,那时的河床多好啊,沙粒干净松软,河水也干净,不像现在闻起来腥臭味。近年来,鱼也减少了。村民都是说上游的印刷厂飘过来的脏水,污染了河水。
正想着,突然他脚下一滑,脚已经触摸不到河床。他知道已经进入河心的边缘。急忙调整姿势,舒展手脚。衣服吸饱河水,又凉也重,沉沉地坠住他。
岸边的一行人都看过来,一下子静默了,全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河水打着漩涡,把他继续向深处冲。他努力把头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那知水底暗流更甚,携裹着他向下游而去。等他的头再一次出现在水面,离岸边一百多米。想要逆流游回来,已经力不从心。他时沉时浮,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岸上的人群显然被突发状况惊吓到。俊伟的娘瘫软在烂泥里。他的爹发疯了一般向水里冲,可是被张子诚死死拽住。
“赶快报警!”张子诚出于职业敏感,命令吓呆了的摄影师过来安抚许家茂。然后,快速打了110和120的电话。
离此处最近的派出所驱车也要半小时,时间紧迫。张子诚一时间头脑发胀,心乱如麻,手脚颤抖,但是很快理智占上风,他跑回村里,求村长组织村民沿着两岸寻找。无奈,沙湾村是名副其实的留守村。村里精壮和小伙子都外出打工,大多都是病弱老人和妇女儿童,只能勉强找到几个身体还算好老人。
张子诚尽管军人出身,毕竟年过半百,力不从心,跑来跑去,几乎虚脱。他勉强支撑着,带着几个老人向下游搜救。
当警笛响彻慌乱的村子,风驰电掣的警车拉着全副武装的几支队伍赶到,时间已经过正午。
他们把整段河床,拉网式搜了个遍,仍然没有任何进展。俊伟爹娘哭得死去活来。张子诚心知不好,安排摄影师和周记者尽快离开,以便回去向领导报告此事。
午后两点,天色骤变。乌云翻滚,天空阴暗,阴风满河床游荡。救援仍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人们扩大了搜索的范围,重点在下河村的整段河床。
四五点,雨点纷纷洒洒飘落,沙河像要沸腾的热水,激起无数水泡。
尽管筋疲力尽,救援人员在坚持搜寻。当搜寻到大桥下的过路涵洞,终于发现了被困在其中的俊伟。
当然,他已无生命迹象。
7结尾
七天里,许家茂默默流泪,照顾着傻傻呆呆的老伴。张子诚又愧又悔,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只有尽量做好善后事宜。
七天里,县委宣传部,新闻部,电视台,召开了一次次私密会议。
七天后,在县殡仪馆召开了烈士表彰大会,追封许俊伟为烈士,各阶层进献献词和花圈,并号召全县人民向学习英雄模范先进事迹。
一个月后,许家茂望着儿子照片里年轻的脸,已经流不出眼泪,斯人已逝,日子还得朝前过。他把丰厚的抚恤金一部分存在银行,一部分给老伴看病。有时,他想,病不治也罢了,清醒了她反而更痛苦。
大哥提出,把俊峰过继给他们做儿子,将来养老送终。许家茂答应了。
“老婆子,俊峰给我们做儿子,你没意见吧?”他问。
“儿子?儿子去城里上学去啦!”她又开始胡言乱语。“今儿个天好,我去把他冬天的衣服找出来晒晒,不然该霉啦!”
她翻箱倒柜,又一次把家翻个底朝天。
许家茂只好任由她折腾,自己端把椅子,在院子里一锅接一锅抽烟,任枣花簌簌落满衣襟,由飞虫叮咬消瘦的脸颊。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年轮悄悄碾过农家小院,碾过了无生机的家。老夫妻终年缩在小院,沙湾村人几乎忘记他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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