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我来人间看太阳
第二部:老龙王-12、菜贩子

第二部:老龙王-12、菜贩子

作者: 东方予城 | 来源:发表于2022-06-14 10:00 被阅读0次

    海里很冷,长时间泡在海里和躺在冰箱里没什么两样,更何况他已经沉入海中很久很久了,身体有些不听使唤。他很好奇自己为什么水性这么好,但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要担心水性好不好,难道自己会溺水吗?他抬头往上看,水面的阳光还在上方很远的地方,他在下沉。他又下意识看了一眼下半身,两条腿,青蛙一样弯曲着,一前一后的踩着水,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说不出来。

    海里漆黑一片,却能看清水里千奇百怪的鱼群,绕着他游来游去。鱼群的队伍发着绿色的荧光,在由白沙冲积而成的海床上铺成弯弯曲曲的路,指引他潜入更深的海渊,他没有犹豫,越游越深,穿过珊瑚群,跨过大陆架,钻进地狱一样的海沟,来到一座座海底火山围成的金色宫殿前。连绵不绝的宫殿发出耀眼的银光,金色的殿墙层层叠叠,琉璃屋顶勾心斗角,海中的珍贵族类穿梭期间,他激动地难以自已,这是他日日夜夜期盼的所在,他梦萦魂牵的故乡。宫殿里传出海妖悦耳急切的歌声,呼唤他回到空空的宝座,他迫不及待想要进去,手脚慌乱地扑腾,身体却纹丝不动。他眼睛眩晕,身体僵直,嘴巴大大地张着可是没有更多的氧气,两只腿似乎被什么巨大的海怪抓住,直往深渊里拽,眼前越来越黑,氧气越来越少,海怪嘲讽的声音咚咚咚地回荡在海里。

    “老敖……老敖……敖壬……”

    敖壬?谁?有人喊他的名字?一瞬间,他似乎发现自己不在海中,而是在天上,世界密密麻麻图画一样在他下方很远处,他惊恐万分地自由落体,喊叫声都顶到嗓子眼。敖壬心想完了,要摔死了,他想挣扎想调整方向,可是高空下落由不得他,只得任命,可是他不服,他不想就这么摔死……就在这时,一只黑色的乌鸦张开硕大的双翼向他飞来,一双铁钩般的爪子,一把把他身体抓住,敖壬身体猛地一震,醒了。

    “老敖……老敖……哎呦终于醒了?!吓我一跳。”

    老敖从床上坐起来,人还是迷迷糊糊的,房间的桌子上站了一只乌鸦,他一惊,竟然和梦中那只救了自己命的乌鸦,长的一模一样,不过乌鸦都长一样,他也就不想在意,揉着脸想要再清醒清醒,揉了几下,觉得不对,

    “刚才谁喊我?”老敖看看门,关着,看看窗外,没人,看看乌鸦,乌鸦站着不动,看着他。

    “不会是你吧?大白天的闹鬼……”

    “不错,正是在下。”乌鸦扇动几下翅膀,在桌子上昂首阔步踱起来。

    老敖瞪大着眼,简直不敢相信,摸了摸身体,温温的,掐了掐大腿,疼。更加不解了。

    ——我听说人死了,乌鸦才来收魂魄,我是死了吗?

    ——呸呸呸!首先,我不是乌鸦,我是青鸟,记住了,青鸟,不是乌鸦;其次,我从没听过什么人死了,乌鸦来收魂魄这样的事,你是听哪个念经的老太婆说的,不要封建迷信啊!然后,你活着呢,只是活得不太如意,我观察你好多年了,今天来帮你。

    ——笑死,一只乌鸦开口说话让我不要封建迷信——咳咳帮我?我怎么了?我好像不需要你帮,对了,我有点缺钱,缺的还挺多,你能帮我吗?

    ——帮你奶奶个腿,我和你说正事。从今天起,不要住在这里了,我给你一个地址,你顺着地址去找一个叫珍珠的姑娘,他会安排你的生活?

    ——珍珠?哪个珍珠?我女儿也叫珍珠。

    ——对,就是你女儿,你得和你女儿住在一起,不能再自己一个人住下去了,今天还好我在,把你叫醒拉醒,否则你已经窒息没了。

    他已经好几年没和珍珠说话,现在要自己和珍珠住一起,他不愿意,可是他不想和这只来路不明黑不溜秋的鸟多说什么,没那个必要。

    ——谢谢你救我,是老人都要死的,不是今天,也是明天,或者后天。我不知道是哪位朋友派你来帮我,我很感谢,只是我猜想,您一定还有很多人要帮,去救别人吧,天亮了,我还要去出摊,批菜卖菜,老头子我要糊口啊,饿死比梦里死难受。

    青鸟很惊讶,没想到他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太阳已经下山了,你今天不用出去卖菜了,住你楼上的邻居,早上看你睡的沉,已经帮你把菜挑到大街上,估计这会儿早就卖完了。

    ——啊?这这怎么可能,我怎么睡了一整天,哎哟耽误事哦!

    ——老敖?

    ——啊?

    ——你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听我一句劝,去找珍珠吧!你可以不和你女儿说话,直接进养老院,养老院里有一扇特别的门,你找一找,然后进去,去门里度过生命剩下的时光吧。你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很老吗?诶?我多少岁了?我怎么没有印象呢?

    ——按照人类的年纪,你已经90多了,而你真正的年龄,和旁边那条春江一样古老,岁月不饶人也不饶神啊。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啊,对,原来是这样,我已经差点忘记我是谁了,你老敖老敖的喊我,我只是下意识应着,可是我……我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青鸟把桌子上的圆镜子抓起丢给他。

    ——敖壬,看看你自己,满脸肿瘤,长长的胡须也断了只剩一尺长,头上的角才断又刚长出没多久,鳞片掉光了,后背的骨头一节一节凸起,你到底遭遇了什么?我和珍珠签了契约,帮她寻找这个世界上渐渐老去的神明,这么些年,她是一片好心,就是不知道她在知道父亲也这般境况后,会有多难过。

    敖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长相加上自己的名字,以及白天的噩梦,他已经记起自己是谁,来自哪,为什么在这,以及曾经自己是什么样子。没想到,到了这太平年代,自己却要变成普普通通没什么用的老人,神仙不服老也是不行了。

    ——行吧,我听你的,去珍珠那,去养老院。

    ——嗯,老神仙肯听话,我也算是积了一点小小的德。去养老院后,你的生活,自然还是以前神仙般的日子,悠游自在生如美梦。当然,只是还有一个小小的劝告,我需要按照契约告诉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青鸟,不管什么心里准备,我先谢你。说吧。

    ——只要你打开了那扇门,你将忘记你名为“敖壬”的一切。

    ——那我会变成谁?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你还是你,只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怎么说呢?比如,我叫青鸟,你知道我叫青鸟,我也知道我叫青鸟,可是一进那扇门,我就是一只乌鸦,别人再喊我青鸟我也不会知道是谁,只是一只乌鸦,当然,我依然会飞,会吃喝拉撒,会叫。

    ——会叫?不会说话?

    ——没错,你这个比喻很有那个意思,是的会叫,但不会说话了。明白了吧?就是你还是你,但是曾经的你的一切都没了。

    ——珍珠为什么要和你签订这个协议?怪怪的?而且,很不道德,像……我没有别的恶意但我忍不住……怎么说,像卖身。

    ——你看,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误会你女儿,这不是我们协议的内容,这是神明因为失去法力而衰老后的生存法则啊。

    ——狗屁法则,我不信这个法则,这法则谁规定的?

    ——老敖!收起你的傲慢,法则就是法则,就像1+1=2、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月亮绕着地球转、量子纠缠、人饿了要吃饭那样的法则……真是和你瞎扯,总之,你也不想作为一个孤寡老人死在租来的房子里,然后给房东添麻烦,然后给社会添麻烦吧?你非要看着你的那些老朋友在你葬礼上伤心难过吗?你知道你的逝去会在他们心里留下多大的伤口吗?人类生老病死自己面对这些已经够难受的了,难道你非要赖着不走,你不是很爱他们的吗?老龙王!

    ——可是我去养老院以后,凭空消失他们会起疑心的,再说,在养老院的人,迟早有一天会死去,还是会哭的。更何况,我确实有些自私,你老考虑他们,可是,可是我不想忘记他们啊!你让我像普通老头子一样翘辫子,行吗?

    ——不用担心,你会走在他们后面的啦!呐?这是养老院的地址,当然地址你知道,但是契约第一,我还是照章办事,把该告诉你的都说了。虽然全凭自愿,但我还是希望,你早点想明白,毕竟你这个笨蛋,去了以后,就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卖菜了,这样大家也会放心,你是有家人的,人老了就应该安心享受天伦之乐。对了——如果你突然想明白了,又没办法去养老院,我说的是比如走不动路啦,困山上啦,发洪水啦,着火啦这些,你只要大喊一声——善良的青鸟啊请救我!——我就会到,记住只能喊一次。

    ——大庭广众之下,就算真的想求救,这么喊的话,有点过于屈辱了。

    ——哼!看得出来,你怕社死是吧?你为什么不能躲起来喊?喂,大庭广众之下要是有事,你喊人帮忙啊,笨龙!报警打120会不会?我这个呼救是帮你进养老院的,一次性的,你别胡闹。

    ——青鸟,你的心,还是善良,和我说的这么细。

    ——是吧?我就知道我心好,想感谢我的话,帮我开一下你家窗户,我要走了。

    ——哦,抱歉抱歉,差点忘了,我刚还想你是不是要留下吃饭。

    ——哼!走了——记!得!呼!我——

    嘎嘎嘎,嘎嘎嘎。

    青鸟一飞出窗户,夜色就笼罩下来,租来的房间里也黑黢黢的。老敖把灯打开,环顾一周,还不算家徒四壁,毕竟房间里桌子凳子橱柜都有,楼上水生送的旧床垫也很舒服,新买的燃气灶刚换的液化气做饭是没问题了。房间的一角放了几个空箩筐空簸箕,许又是水生帮忙拿出去卖,老敖几乎不锁门,水生有时和自己一起做饭一起吃,就算进小偷,估计也懒得多逗留。肚子有些肚子饿了,翻了翻橱子,昨天剩的咸鲅鱼还有两条,小白菜有些苦味道还行,天太热饭有些馊,不影响吃,三下五除二,一瓶雪津下肚,饱了。

    一边洗碗一边心想,不好,水生还在帮自己卖菜,自己睡了一天什么都没干却先吃饱饭,有些过意不去,关灯栓门就跑了出去。

    南关菜市场五岔路口是昭文市老百姓日常采购的核心区域,青年路和棉纺巷的小夹角内有一座室内菜市场,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商贩成行。可是室内菜市场远远满足不了人们的生活需求,所以棉纺巷两侧延绵一里多的临时摊点每天也是熙熙攘攘。一天又一天,老敖已在棉纺巷已经生活了好几年,换的邻居一个又一个,摆摊的位置就位于主路与侧巷交口附近,贩卖很是方便,左邻右舍几乎家家如此。

    每日晚饭时候,棉纺巷道旁的菜贩子们开始整理剩余,肩挑车载回家做饭,七八点娱乐,九十点上床,凌晨两三点不约而同起床穿戴洗漱,打开房门拉着板车,骑着三轮去往南郊区农贸批发市场挑选从各地刚运来的蔬菜瓜果干货海鲜。路途其实不近,道路时有坑洼,须几处穿过大货车的必经之路,即便如此,一路贩菜的空车刚啷刚啷,菜贩们有说有笑,矿灯手电筒一片通明倒也不难受。到了批发市场,大家各自散开,批发市场亮如白昼,手电筒也开着在一个一个大货车的屁股后寻找标的,然后和外地的批发商一分一分的讲价。本地人永远不知道为什么外地的菜长这么好,葱有一人高,冬瓜比年猪大,一把把芹菜从根到叶粗细均匀翠色相同,大腿粗的笋齐根都很嫩,干货海鲜就更不用说了,小山城大家见过的太少,菜贩们不知道销路也没有摊位卖,大多都是给超市专柜准备的。即便这样,菜贩子们一边啧啧赞叹也得一边连连摆手说不要,货比三家也得一会儿好声好气一会儿拍手跺脚,有人开口要两把,有人大喊这车全要了,有人说再等等后面的车,有人慌得发现好东西被抢,闹哄哄一车又一车,菜贩一波又一波,最后大家却都笑嘻嘻,暗说赚到了。凌晨的批发市场,是城市第一口新鲜氧气,储存在菜贩们三四点的回笼觉中,伴随清晨的第一声吆喝,释放进每个人的肺里。

    这晚,老敖从批发市场拉回来比前些天更多的菜,回来后也没再睡觉,从板车上搬下一箱又一筐货物,坐在菜堆里开始择菜码菜。两箱鸡蛋要优先看下好坏,鸡蛋被凹成蛋形的容器和稻壳包裹一般不会震破,不过也要一层又一层端起看有没有漏液,这层有漏就一个一个附近摸过去,把坏的挑出来放碗里。没问题后,鸡蛋一层又一层叠好,盖一块木板或放一个空纸壳放角落,天气虽热鸡蛋也很经放,大概要很多天才能卖掉。

    一大箱子芋子要削皮,白白的芋圆和鸡肉或排骨炖,撒上辣椒粉城里人很爱吃,可是不削皮销路不好赚的也少。芋子买来前已经洗过没有泥,老敖左手拿起一个,右手熟练的握着钝刀背,刀把顶在胸前开始刮皮,不一会儿脚下就堆满毛茸茸的灰黑色芋皮,搪瓷盆里乒乒乓乓的白色芋圆满了,再换一个搪瓷盆。去皮后还要过一道清水洗净。两个装满的搪瓷盆就放饭桌上吧。

    两箱红椒也需要拆开,鼻子扎到掀开的箱子里一闻,有股淡淡的辣椒腐烂的味道,看来今天的菜很新鲜,经过长途运输,坏的并不多。这家的红椒有差不多手臂粗,也是一个一个拿起来看看哪个坏了,坏的照例去掉腐败的部分单独放,自己炒着吃。还有西红柿、茄子、都如此如此择好堆齐。

    青菜就容易多了,小白菜、苋菜、芹菜、菜尾子、蒜薹……按一斤或两斤一把一把分好,用秸秆稍微一扎,一份一份码在竹簸箕里。香葱、青蒜、藠头、香菜这些码在竹簸箕就行,不需要扎,叶子冲里根须朝外,不易损坏。两个一升的可乐瓶装满清水,瓶口锥五六个眼,方便蔬菜打水不蔫吧。冬瓜、南瓜个头太大,待摆在摊子上,切开一个截面露出结实的瓜肉,就能吸引客人来买,现在还不需要劈开。

    清晨五六点钟,老敖将择好、码齐、洗净的菜在家门口一字排开时,棉纺巷两侧的商铺还没开门,卖菜的熟人却也一个又两个,三个又四个站好自己的摊位,一番齐整顺便吃两口饭。此时天气凉爽,各家的男主人女主人都上街买菜,菜贩们并不吆喝,快手菜很快就可以售出,摊位很小,称重收钱找钱后,老敖一遍一遍往返与菜摊和身后小巷子的家之间,簸箕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这一上午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虽然累却也不亦乐乎。

    难的是午后,家家吃饱午休,菜贩们却不能收摊,得留人接着卖菜。棉纺巷两侧没有一棵树,近40度的地表温度炙烤着人和菜,虽家家都搭着简易雨蓬遮阳挡雨,灼心的热浪确实实在在无遮无拦铺面卷来毫无办法,此刻喝的水,下一分钟就蒸发干了,身上一滴汗都没有。生意也并不冷清,不少人家就等午后蔬果蔫吧时采购,能讲价还不压秤,天热交易也痛快,抹零赠菜张口就行。

    老敖的身体就更受不了了,平时就怕干,大中午身上皮都裂开却已经习惯,他巴不得下大雨,连棚子都不用搭,身体浇透后舒舒服服。做菜贩子这些年,虽然和自己以前的身份不太搭,可是老了老了却很容易养活自己,只要还有力气。周围一起卖菜的也不都是中年人,身边老周、老黄、三哥几个就看着比他还老,也没觉得辛苦,几次大雨滂沱时,哥几个躲在雨棚下,甚至躲身后的屋檐大骂什么破天,老敖却比他们健朗,拍手欢庆,这把老骨头淋着大雨,忙得哥几个一顿往屋檐下拉。

    “哥啊,这把年纪了,照顾着点自己,淋大雨容易感冒得肺炎,肺炎容易嗝屁。”老周、老黄、三哥经常劝他。老敖的面像和他们不同,有时走的过近,或者晚上收摊后一起大排档吃饭喝啤酒,借着昏黄的灯光,眯瞪的酒劲老敖也会悄悄问他们,

    “我长这个样子,不会吓着哥哥们吧?”

    “哥啊……你长什么样不是长啊,再吓人还能……多少人脸上长出花来,这里,这里一坨屎。”老周指了指心口。

    “就是,人老了都一身毛病,我也有,三哥也有,只是你看不见……诶,看不见的病更吓人哇!”老黄灌了一口酒接着说,

    “卖菜可比种地强多了!种地纯看天吃饭,累死累活一年打个千把斤谷子,兜里空空的,苦穷苦穷。卖菜现在想卖就卖,赚的钱够我棺材本了。”

    “诶诶诶?别晦气,我不信了,都一起多活几年,来来走一个……”三哥是最容易醉的那个,光光的脑袋朦朦胧胧长着一层秋后的茅草,白白的,硬挺挺。老敖只有在桌子底下扶他的时候,才会认真端详他的光头和拧巴的皱纹,三哥因为劳累和骨质疏松去过几次医院,除了他们仨,没人去看过。

    大晌午,硕大的太阳下,三哥躺在板车上骂骂咧咧,老周和老黄在和其他菜贩玩钓鱼,周围围了好几个人指指点点,在遮阳棚下,每人两张牌,一毛钱的底每轮加码一块封顶,惊险刺激。老敖一声不吭,守在酸菜坛子边,从坛子里取出腌制的芥菜酸菜,一颗又一颗,在菜板上切碎放搪瓷盆里。老敖以芥菜腌制酸菜的本事是一个女性朋友李素教的,李素平日里住在春江和青渚河交汇的那个养老院,负责给其他老人做饭,和其他老人不一样,李素不喜欢关在养老院,总在城里逛来逛去,也八十多了吧,精神矍铄步子轻快。每次路过老敖的摊位,就来尝尝他新鲜腌制的缸子,有时候点头有时候摇头有时候一顿夸。老敖每次都装两棵放李素菜篮子里,李素也不推辞。

    批发市场总有芥菜卖,老敖的酸菜从春天腌到夏天,从秋天切到冬天,菜摊门庭冷落时,菜贩们闲着打牌时他就在切酸菜,日复一日手掌切成紫灰色,酸酸咸咸总也洗不净,属实给他攒了一笔不小的积蓄,生意好的时候,手切到抽筋,只得停下,坐凳子上抬头望着客人不好意思的傻笑,让他们稍等一会儿。客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忙称不急不急,夸赞生意这么好。

    三哥离他最近,一般这时候他就替换老敖,拿着刀开始一下一下切起来,虽然不比老敖熟练,却更加有条不紊,更善于谈吐,一边和客人说笑,一边过完秤再抓一把。

    夕阳西下之时,一整天被挑三拣四的日子,才算告一段落,这时候菜贩们的货品不多也不好看,反倒买菜的客人们挑剔的更少,走一圈看差不多就买走了,知道天热菜蔫了不好看,但是吃是绝对没问题的,放清水里泡一泡,菜杆子就硬挺起来叶子也会有生气。如果挑剔,旁边有很大的室内菜市场,也有时兴的大超市,从路边的菜贩手中买菜,图的不是那些。

    贩菜这一行,苦是真叫皮肉苦,这皮肉苦白天看不到,晚上自己喊。经年累月弯腰驼背一躺下反而遭大罪,哟哟哟叫着嘶哈着,一寸一寸关节一根一根骨头仿佛回到身体原来位置嘎啦嘎啦响,眼冒金星长吐一口气。年轻一些的人,好在身体累饭量大胃口好一觉能补回来。老人就难了,起床不是一件容易事,刚躺下半夜两三年又要拉着板车赶去批发市场贩菜,磨蹭是免不了的。

    老敖平时起晚了些,都是楼上水生两口子喊拉起来,也不费劲。可是几日来,水生明显觉得老敖叔是真老了,喊起床到开灯足足五六分钟,穿衣出门拉板车时也迟滞了很多,老喘着粗气,搭话有一茬没一茬。老敖叔后背脊骨突出的严重,许是根本没法平躺睡,长期侧躺脊柱得不到休息,难怪一天天乏累,问老敖叔身体是不是不舒服,他说没啥问题,问要不要吃药,他也摇摇头,劝他要不今天别去了,他就瞪着水生。进批发市场一般都是老敖扯着嗓子和批发商交涉讲价之类,可今天老敖叔声音小了,想喊也没力气,只得指指点点让水生帮着打包装车,自己坐在板车扶手上咳嗽、发蒙、冒着虚汗。

    回程时,老敖振作了振作,拉着板车走在大部队前面,可不一会儿就落在众人身后,水生两口子不放心,一边拉车一边等,到了一个长坡处,众人嘿哟嘿哟弓着身体拉到坡顶,水生口子和老敖叔才走一半。虽不是很相识也算脸熟,坡顶的人也会边休息边搭茬,扯着脖子喊别掉队之类。

    大部队稍作歇息,瞅着水生三人行动缓慢,有人急有人不急,急得人拉车继续赶路,不急的用帽子当扇子消汗。看着看着发现不对,最后那辆板车突然急速向后往坡下滑,板车的拖棍划拉出滋滋啦啦的刺耳声,刚批来的菜倾倒了一地,一箱箱欻啦啦滚到了灌木丛中,令人揪心。拉板车的老人晕倒在地,水生两口子尖叫起来,朝坡上大声呼救,俩口子自己都拉着板车却只能急得跺脚。

    坡上,七八个壮年大喊着,跨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往坡下冲,手中的电筒急切地左晃右晃指天指地,越跑越急越跑越近。

    老敖身体僵直,双目眩晕,金星乱转,天上,一只乌鸦嘎嘎嘎——嘎嘎嘎的叫唤着,感慨夏夜凉风刺骨。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第二部:老龙王-12、菜贩子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srxzm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