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夕阳

  我记忆中爷爷是沉默寡言的。岁月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记，每两条额头的皱纹之间陷进去的皮肤像有泥土在里面。他的个头有一米八，背常常佝偻，这让他的步伐看起来很有节奏。他从我记事起相貌就是衰老的，后来一直那样，所以那时候我认为五十岁的人就是老人。

  我爷爷在镇子上的粮站工作，他并不是正式工，只是卖力气的伙夫。每次有粮车开到粮站需要将粮食搬运下去的时候，他就去工作。在粮车和地面之间有一个传送带，有两三米高。

  将粮食运到粮站里分两个步骤，几个人在粮车上将粮袋抬到运输带上，运输带缓缓地运到下面有人接住，那人再将粮食扛到背上，一步步扛进粮站里面。一个粮袋大约有一百来斤，扛着的人憋着一口气，额头上的青筋暴出，但是每一步都走得沉沉稳稳的。这样工作一下午是五十块钱。

  小学的时候我常去粮站找我爷爷要零花钱，那时候我每天的零花钱是一块钱，但每次去粮站要钱，我爷爷都会给我五块，十块。

  有一次我拿到钱立刻跑进网吧，正打着游戏我的爷爷走了过来。我并没有害怕紧张，因为先映入我眼帘的不是爷爷的脸，而是他的手掌，手掌上有些汗，这些汗并没有起到缓冲的效果，而是增大了皮肤接触的声音，除了疼痛使我的脸感到炙热以外，还有那响声吸引到的目光。

  那次我和他一起回家，他指着一个门挡住的地板，让我跪下。别的什么也没说，就又回粮站了。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通知说开了一个图书馆，同学们放学没事，可以去那里借书看。那天下午放学我也去了。和后来我见过的图书馆相比，那根本不能算作是一个图书馆。那是一个长期没有使用的教室，里面摆放了一些刷了绿漆的书柜，一摞摞旧书在上面安安静静地竖立着。

  那天下午的夕阳经过几扇窗户斜照进来，人群熙熙攘攘，吵杂无序。老师看到我来了，他说他有事情要去处理，就让我去帮他一个忙，如果有人要借书，就要登记，写姓名，班级，借书时间，再在书后面盖一个学校的印章才可以借走。让我负责盖章。

  老师喊：必须要盖章才能拿走啊。他就走了。一开始我只是为了帮老师忙，一个一个盖章。

  人挤着人，夏天热，房间小，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希望早点离开这个房间。很多认识我的同学就直接喊我的名字，我就先给他们盖，再接着我就看到了我喜欢的女孩，我就直接接过她的书给她先盖。她对我笑了一下，说了句谢谢，我也笑了。

  下午四点放学，我一直盖到了六点人群才走完。小小的图书馆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才看到窗外的夕阳斜照进来，灰尘飘在阳光中。我没觉得有多脏，我感到愉快。我在那里散步，读着那些书名：《飞鸟集》、《昆虫记》、《格列佛游记》、《家》。

  我感到别处的灰尘是灰尘，书上的灰尘是岁月走过留下的痕迹。图书馆就是岁月蹉跎的见证者。

  回家以后爷爷就问我，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啊？我说学校开了一个图书馆，老师让我在里面帮忙。他听了点点头。

  后来我每天下午都去，老师很感谢我。我发现我的人缘也越来越好了，为了能早点盖上章，他们都比着谁跟我的关系更好。我给我喜欢的女生优先盖过几次以后，闲话就传开了。但闲话并没有让那个女孩不来，她还是每天来，可是闲话先将我吓到了，我已经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了。她也只好排队，渐渐的，我发现她不来了。

  图书馆开了一周以后，就没什么人来了，我会在那读一会儿书再回家，常常回家时把书包忘在那里。有一天我读《格林童话》读的太投入了，我一抬头天已经黑了，我急忙跑回家，我奶奶在到处找我，我挨了一顿骂。

  之后我的人缘比开图书馆之前更加恶劣了，没有人和我玩，我也不清楚原因。后来我的一个朋友才和我说原因———有人说我是老师的走狗。小学生给人起外号总是会有一种单纯的恶毒。因为我之前优先给别人盖的缘故，惹到了很多人，一呼百应，我就这样被孤立了。

  我害怕那种被孤立的感觉，就像是没有穿衣服站在人群里，可是学要上的，也只好强撑着。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也再没和我说过话。

  我还是每天会去图书馆，有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夕阳斜照进来，金黄色的，高中时学到了丁达尔效应，我脑中就是那个画面。

  有天下午晚风伴着我安静的在图书馆读书。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当时已经快六点钟了，我就要走了，那么晚了谁来借书呢。如同电影镜头那般，我从他的脚扫视到头，是我爷爷。

  他面带笑容，我很少见他笑。他说他能不能也借本书看，我说只要登记了就可以啊。他佝偻地走到书架旁，嘴默声读着，抽出来一本老舍的《茶馆》，他满脸笑容地说：“我就借这本。”我给他登记好了，盖章。这时我注意到他身上还穿着在粮站工作的工作服，满头是汗。

  “好了。”我把书递给他。

  夕阳金黄色的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满脸笑容的脸上，他把手在皱皱巴巴的裤子上擦了几下，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翻开看了一下。我有些好奇：“没见你读过书。”

  他抬起头跟我说：“我以前是镇上的高中生，那时候想读书也没有书可以读。是几十年没读过了，我带回去读一读，在这没戴老花镜看不清楚。”

  他说完就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跟我说：“你要是觉得图书馆这活耽误学习就别干了，早点回家。”

  后来我就没再去图书馆了。又过了一年，我去了外地读中学。只有放长假的时候才会回去看看。爷爷从来不送我，奶奶每次送我走都会流眼泪。

  有一年我回去的时候和奶奶说起这件事，我奶奶听了之后，笑着讲：“他读个屁书，他是当时在粮站干活，听到了你在学校被同学孤立了。一股脑跑学校去了。”

  前两年我爷爷中风得了脑梗，话说不了，路也走不了。我回去看他，给他带了一本《茶馆》，他的嘴巴已经斜了，看到以后，挤出来一个笑容吃力地说：“好看。”

  我仍记得那些天图书馆的夕阳，彷佛时间过去的越久远，记忆中的它越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