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师傅

作者: flax_bb79 | 来源:发表于2019-03-29 10:57 被阅读16次

    (一)

    好像日头格外偏袒这里,天光遥遥地散下,泛着金属的灿白,裹挟着城里少见的微微暖意,呼和着空气里放完鞭炮的硝烟气味。

    这天年初三,我同往年一样,赶到唐家村陪太婆。

    车挤不进,只停在村口。我踏着屋舍间坑坑洼洼的路,不住地向四周打量。

    墙是早已辨不清原本的颜色,只是空调洇出的水痕又深了几分,像是劣质的水粉画;路上铺着的黑石被磨圆了棱角,甚至还泛着点混沌的光;路旁摆着简易的晾衣架,竹竿被冬季沉重的袄子拉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分明还是那村子,不过一年的光景,我却觉得它正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衰老着、疲惫着——骆驼身上的稻草一根叠一根,早已摇摇欲坠。

    咔一声,踏上一块松动的石砖,溅得一裤腿儿泥水。但我甚至,没顾得上去擦——

    目光穿过屋瓦间的缝隙,窥到东边正月里最热闹喧嚣不过的集市如今却出奇地冷清;而角落里,做兔灯的兔师傅——被我们打趣说在那儿生了根的兔师傅,今天也没来。

    (二)

    我从小跟着太婆长大。自打记事儿起,兔师傅就被唤作兔师傅,兔师傅就在那拐角的地方做着灯。

    两张木桌子拼成了兔师傅工作的案台。桌面被手肘磨得油光锃亮;桌腿儿从底部隐隐泛黑,像是真在地上扎了根似的,却又扎地不怎么劳靠——你去推它,它便在你手下格叽格叽地求饶。桌边立着一根高高的草扎的柱子,柱子上支棱着密密的小木棍子,小木棍子上吊挂着纸糊的没脸的兔灯。那惨白白的一片,乍一瞧确是渗人。

    我从小没事便跑去蹲在那角落里,看兔师傅如何操着一根竹竿儿轻轻巧巧地从柱子上挑下一盏兔灯,看兔师傅如何用他那一双再稀松平常不过的眼打量前来做灯的孩子的脸,看兔师傅如何控着笔三两下就在兔灯上勾勒出颇具那孩子神采的脸谱——这便是兔师傅常年生意还算兴隆的原因了,他能对着孩子的脸绘出兔灯的脸谱,既有孩子独一无二的神韵,又不乏兔子天真烂漫的神气。

    把灯递给孩子,兔师傅的脸上也总会浮出淡淡的笑,照亮了那张平凡的脸。

    我当然是兔师傅的头号粉丝,从襁褓里被太婆抱着来做灯,到如今搬去了城里也每年都不曾缺席。

    只是这兔师傅的规矩古怪,每年只准我绘一盏,也只得在元宵那天。我儿时也常央他多做几盏给我玩,他只是不允,顶多说一句,做多了,就没挂念了。我懵懵懂懂,也就此罢休。但十几年下来,在元宵绘一盏兔灯,也成了我生命里一项不小的仪式。

    (三)

    我出神地盯着那空空的角落。恰逢风起,云影游移,忽明忽暗的天光里,我像是又见到了兔师傅那熟稔绘灯的身影。只是影影绰绰,我却觉得怎么也记不清他的脸了——也是,兔师傅本就长了一张丢进人群就找不出的脸。

    彼时我没多留心,只以为是兔师傅或有了什么事儿走不开,自是没留意到桌面留下的一层薄灰、桌角挂着的蛛网,更没注意到那渐暗的、鉴于般的天空。

    吃过饭,我随口问太婆:“那兔师傅今天怎么没来?”

    太婆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我又大声说了一遍。

    我大概是看错了,只觉得太婆浑浊的眼又黯了黯似的。“老了,也没挂念了。”轻轻的一句,像是叹息。

    我正想多问一句,却见太婆阖上了眼。我不忍打搅,就此住嘴。

    不知是东边儿的集市没落了,还是鞭炮声少了;不知是日头惰懒了,还是人走动的少了,这个年虽是表面上过的还算喜庆,却总有什么不得劲儿的地方——像是脓,在皮肤下慢慢延伸、溃烂,不到最后一刻看不到病症。

    正月十四,兔师傅也还不在。

    (四)

    听说,兔师傅本姓涂。只是兔灯做久了,再没人提起。

    听说,兔师傅是外省人。年纪轻轻就在唐家村落了脚,一人饿死,全家不饿。除了做灯绘灯,也没别的嗜好。这营生,一做就是几十年。

    听说,兔师傅走了。不知去哪了,或许是真的走了。没人知道。

    听街坊说起兔师傅,我顿时慌了。心里那一点隐隐的惴惴不安一下子浮现,不断扩大,压得我喘不过气。那些留意过的、没留意过的细枝末节连成了线,绞得人心生疼。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兔师傅握笔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兔师傅递出灯是那少见的笑容也慢慢变淡了呢?

    他说,做多了,就没挂念了。太婆说,老了,没挂念了。

    彼时只是朦朦胧胧一句话,如今却像是擦去了冬天窗子上晕着的雾气,变得明晰起来。

    他或许是历遍了沧桑,带着满心的挂念,流浪到唐家村安家吧?几十年做灯的时光冲淡了一切,也抹去了他的挂念。无牵无挂自由身,哪里都是归途。

    他或许不愿在这越发暮气沉沉的唐家村了吧。老人相继离开,年轻的头也不回地去城市安家。有人说要拆迁,有人说要改建,却没个确切的消息,只搞得人心惶惶。

    只是,我还挂念着啊。挂念着元宵节,挂念着兔灯,挂念着兔师傅。

    (五)

    正月十五,兔师傅没来。

    意外,也不意外。

    太婆终究没撑过这个年头。那日午后小憩,便再没醒来。

    我搬出藏在箱子里的十四盏兔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十四张笑靥在我面前绽开,从稚童到少女,明眸善睐,无牵无挂。我一再摩挲着,心里明白,大约我的童年要在这天画上句号。

    屋外天色黯淡,日头似是收回了它对唐家村的青眼。天光仍旧遥遥落下,却渺渺不知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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