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刚过，江南一带数日的连阴雨，给W市的天空涂上了灰色。
不凑巧，这是个停雨的日子。
李招娣今年六十九岁，一如往常，她背起那个缝补了不知多少次的旅行包，颤颤巍巍地走出门。数十分钟后，她来到W军区附近的一条街上，斜对面不远处是个商业区。她从包中掏出一个卷轴样的东西，慢慢地铺在人行道旁事先垫好的报纸上，然后蹲了下来。凑近一看，原来老人面前摆的是一张长达两米多，宽约三十公分的军人大合照。照片上显有不均匀的黄色，边角处还有些渍斑，密密麻麻的人影上方写有“国家领导人检阅XX部队军事训练和受阅官兵合影”“1964年”等字样。
“大娘，你这照片卖多少钱？”从马路对面走来一男子，身材矮小，身着黑色棉衣，直接蹲下来，伸出手来用拇指与食指搓了搓老照片的一角。
“三千块钱。”李招娣抬头，看了看四周，又把目光落回照片上。
“这是好东西啊。”黑衣男子立刻站起来，从裤兜中掏出几张百元大钞，舔了舔食指，点起薄薄的几张钞票。
几个行人见到这一幕，都围了过来。
“大娘，你看，我的钱不够。”那黑衣男子笑了，显得不好意思，“要不这样吧，这东西你也别卖了。你跟我回家拿钱，我多给你点钱。”
“不行，我可跑不动了，就在这里卖。”李招娣说。
“老人家年纪大，走不动了嘛。”有个头发染成红色的中年女人在一旁说。
这时，又走来一个瘦削的男人，头顶周围依稀飘着几撮发丝，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中，打量了一会儿地上的照片，对着李招娣说：“大娘，我想看看你这照片是不是牛皮做的。你让我翻起背面拿火烤一下，要是烤坏了，我就赔你。”李招娣迟疑了一会儿，又点点头，“那你烤吧，在场的各位也听到了，烧坏了他就赔我。”
一旁不知谁问了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那秃头男子眯起眼笑了笑，掏出打火机，“我是附近照相馆的老板。”
他翻起照片的背面，在照片背面来回移动火苗，围观的众人似乎都屏息看着。
老照片安然无事。
照相馆老板点了点头，“好，好，是真牛皮。”
人们松下一口气，有的投来了惊异的目光。
“大娘，这东西收藏着有价值，别拿出来卖啊。”照相馆老板说。
“哎，我是个孤寡老人，丈夫孩子都死了，留着有什么用。”李招娣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地面。
众人听了，默不作声。
“三千块钱可惜了啊，之前我有个同事的孩子结婚要买房，家里也有张这个，拿到XX路的古董市场一下就买了四万多块。”之前的黑衣男子插了一句。
围观的人又多了几个，有的人听到四万块的事，心里发了痒。
“是啊，倒手就是钱呢。”红发女人在旁边附和说。
李招娣见照相馆老板没有什么意向，看见人群中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便问：“小姑娘，你喜欢吗，看你是学生，你喜欢就便宜点卖给你。”
“我不喜欢……”女孩子忙摇了摇头，面露难色，“而且重点是，我也没钱……”
那姑娘心想，哼，我买买买的钱还不够呢。
“没钱就不行咯。”照相馆老板扭头看看小姑娘，撇了撇嘴。
这时人群中，又有一位男子站了出来，他头戴深红的无边帽，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帽子与围巾的花纹看着像手织的，都有些年代感。
“大娘，另一头的背面你再让我烤一下，和刚才一样，要是烧坏了，我就赔你。”
“你们谁要烧就在这里烧，反正烧坏了赔就是。”李招娣显得有些不耐烦。
在众人的注视下, 这男子重复了刚才的“实验”，老照片依然没有被烧毁。
“大娘，我是美术学院的老师。你的这个东西很有收藏价值，跟我去学院吧，保证让你高价卖出去。”男人推了推眼镜，显得有些兴奋。
“我说了，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给钱。”李招娣有些不耐烦了。
“现在都是用微信、支付宝，一般哪有那么多现钱哪。”红发女子说着，掏出了手机。
“不许拍照！不许拍照！”李招娣指着手机，严厉斥责道。
“大娘你别急嘛，我就是听听歌，不拍照的。”红发女子紧握住她的手机。
旁边的路人本来蠢蠢欲动，此时也打消了拍照的想法。见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也都渐渐散去。
人走得差不多后，一个身着白夹克、身材发福的男人走到李招娣面前，对着老人说：“你的东西我买了，银行就在对面，和我去取钱吧。”说罢，胖男人指了指马路对面。
李招娣抬头看了看对面，随即站了起来，慢慢收起照片与旅行包，顺手拍了拍包上的灰尘。
“那走吧，小伙子。”
（二）
午夜。
今天李招娣本该高高兴兴地睡一觉，因为照片生意又做了一单，老板给了他150块的提成，而且晚上公司的吴姐还请大家吃了火锅，可惜年纪大了，眼巴巴地看着一大桌子肉与菜，她也吃不了多少。不管怎样，出了单子，最近小半个月的伙食问题算是解决了。
可她还是失眠，一个人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拿出珍藏的那张大合照，一遍遍地讲着自己从军卫国，以及见到主席的光荣经历，她又想起饿死的哥哥姐姐们，还有后来父亲的死，想起来一群年轻人冲进家门，砸东西，烧书，把父亲绑起来又是打又是骂。他还想起了死去的丈夫与儿子，以前家里拍了几张黑白的全家照，后来搬家不知道丢到那里去了，真该死，连个念想也没留着。
往事啊，就像鬼魂，总是飘在眼前。
“哎——”李招娣哭不出来，只是长叹了口气。
别瞎想了，明天要是晴了，还要早起摆摊呢。她告诉自己。
窗外月色黯淡，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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