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1年7月17日,谁也没有想到敦煌把当年最烈的太阳留给了那一天。
她穿着牛仔短裤,黑色吊带外薄薄的oversize款亚麻衬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狠狠低着头,在空荡荡的莫高窟横冲直撞,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水泽洇透。
“一个钟头里你能生生撞我六次,说不是碰瓷你自己信吗?”
还没等她的“对不起”再次出口,一个比脚下的沙土更干硬的嗓音响起。她怔了怔,不由得抬起头。
这是个比他的嗓音更干硬的人。鞣革似的棕色皮肤,显得眉眼都不够黑,却衬得牙齿格外洁白。他不怎么正经的笑容,让她想起黝黑黝黑夜里的初雪。沾着细土的长裤松松垮垮,颜料斑斑的衬衫松松垮垮,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来,瘦长的身子倚着土台,仍然是松松垮垮。许是他那张脸过于棱角分明,即便这样打扮,整个人也意外得没有显出多少颓废。
她望着他的整个过程,眼泪都没有停止。好像流泪才是正事,看见他只是无心的插曲。“天气那么糟,为什么你偏偏选这个时节出游?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你偏偏守在这个角落?大道四方开,为什么你偏偏挡在我的路上?还一挡就是六次?!”刁蛮地将他数落一通后,她自己反而哭得更凶了。
他就着不及身长的那点土台的阴凉,陪她从太阳直射的中午,坐到敦煌的晚霞散去。沙土地积攒了一天的热气冷下来,吹来的风里带着凉意。她像取之不竭的地下水,抱着膝盖一直哭。
哪有那么多眼泪呢?哭得这么凶这么猛,下一次遇到什么事,还有眼泪可流吗?
天黑以后很久,她才停止哭泣。抬起头,望着数量惊人的星星。
他也去看星星。从最开始的惊喜,到对所有“天哪,这里的星星这么多,这么亮”之类的言论无动于衷;细想起来,他其实也好久没有认真看过这里的天了。
“有住的地方吗?”她看向他。
闻言,他慢慢转过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谨慎地问:“你有钱吗?”
事实证明,他的谨慎毫无用处——她身无分文。
老唐的小旅馆离莫高窟不远。他带她到那个恨不得被黄土掩埋了的“老鸦旅店”时,空旷旷的独幢小木楼,连门口的灯都没精打采。
“看见没?”老唐捅捅正在喝汤的他,向对面示意了一下。那是一家大型旅店,黑银牌匾上的“唐王宫”三个金字气度不凡,在这近午夜的时刻仍人流不绝,迎来送往,霓虹辉煌。他见怪不怪,痞痞地笑了笑,连安慰的话也懒得说。
老唐仰天长叹,又不满地牢骚了一阵,看到在一旁把羊肉粉汤和烧饼吃得津津有味的她时,才略感欣慰道:“还好你今天给我拉了个人来,算你小子有良心。”他只是笑,一言不发,状似无意地看了她一眼。
她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但还是把一大碗粉汤和烧饼吃了个干干净净,才斟酌着语气对老唐说:“你看这里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见老唐一脸愕然,忙道,“我绝不白吃白住!”
“陆回风!”老唐反应过来,对着他咬牙切齿,恨不能立马宰了他。
她这才知道他的名字,不由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他没半点儿怯意,笑容依旧七分懒三分痞,三言两语劝消了老唐的怒火,还硬让他接受了这个怎么看怎么像好吃懒做的女服务员。
“唐王宫”开业后,老鸦旅馆的服务员陆续被解聘;到今天为止,都只有老唐一个人在打理。
2
她跟着他往前走,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眼睛不得不时时放在脚下,小心不要被染料桶、梯子、木板、破碎的雕像以及其他看不清面目的东西绊倒。
他顺口提点道:“老唐嘴碎点儿,但心肠极好。他要是骂对面一副土豪嘴脸,没半点儿艺术品味,你跟着附和就是了。”
她应了一声,嗓音里透着沙哑。他回看一眼,递过去一只薄薄的纸盒,漫不经心道:“一天三次,一次一粒,多喝水,少说话。”
她有些惊愕地接过去,抬头就见他已转过身,推开了二楼左起第二扇门。她探头看了看,和走廊一样昏沉沉又因电压不稳而闪烁的吊灯,抹得厚薄不一的白墙,鬼画符似的被五颜六色的染料涂满,一张又瘦又硬的单人床,同样风格的床头柜和凳子,藤木衣橱上摆着一只不知什么动物的头骨,还有其他一些勉强像家具的东西。
她缩回头,眉心一皱:“能不能换一间啊?这……这也太简陋了!”
他倚在门框上,正垂眼看她。一听这话,不由笑出来。感情这位还没弄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呢。如果她身上有钱,提任何意见都名正言顺;可现在她不但身无分文,还欠着老唐饭钱。这还没开始还债,倒先挑三拣四起来。还好老唐不在这儿,不然非得被气死。他突然发觉把她推荐给老唐是个错误。
耸耸肩,给了她两个字:“没了。”
她不信。这店里,明显不像有旅客的样子。单她吃饭那会儿,来看房的三个人都最终选择了对面的“唐王宫”。
“我说‘没了’的意思,是其他房间和这间大同小异。你如果看不上这间,别的也看不入眼。”
她不依不饶,非要看其他房间。他打了个呵欠,只能在前引路。这女孩虽然娇气,却自有一股执着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在阁楼站住了。淡棕色的驼毛地毯,一面墙布满飞花,一面以粗疏干枯的木板钉出错落有致的架台,摆着色彩和谐的书籍和陶瓷、花束、雕塑。屋顶看不分明,但圆润流畅的彩色弧线让人舒心。白锡茶壶吊在壁炉上,旁边码着木板,再边上的宽大长桌堆满颜料、调色盘、画纸、画笔等物,前方是一只画架。
“就这间吧。”她舒了口气,似乎没想到放低要求后还能有这样的惊喜。
“眼光不错。”他走进来,“不过,这间不外租。”
她吃了一惊。“为什么?”难怪店里没生意,原来好房间都不出租。
“因为这间是我的画室——已经被我包下来了。除了这间,刚才看过的你随便挑一间。”
“老唐让你带我选房间,你不能这么敷衍。”她循循善诱,“你说老唐要是知道我住了你付房租的房间会不会很高兴?”
他看着她,扯了扯唇角:“你倒是挺会算账,看样子能跟老唐愉快相处。不过,既然房间是我租下的,我如果不同意,老唐也没办法。”
“我只是在这里睡个觉而已……”
“可我要在这里作画。”
“我是旅店服务人员,肯定每天起得比你早,睡得比你晚,绝对不会耽误你作画!”
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莫名有些心虚,还要强作解释,他却转身出去了。她追到门口:“喂,你干什么去?做件好事有那么难吗……”
“搬床!”
她立刻笑眼大展,追着他道:“我帮你!”
3
一周后的某天,他收工回来,竟然没有看到她。老唐朝前面的集市努努嘴。他不明所以地过去,还没走到成衣铺的门口,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穿着一身又宽又大的粗布印花衣服,长发盘成油光发亮的老式发髻,脸上的笑容比晒干的木偶还僵,直挺挺杵在门口,大概是给人当模特。走过路过的都忍不住拿眼打量,打量完还相互捂着嘴笑;只有当地的大娘们伸着干枯的老手去摸她身上的衣料,凑近了眼去分辨那一身花花绿绿的颜色,呜哩哇啦地用当地话问她各种问题。
他没脸看第二眼,低着头就将她往人群外拉。
她竟然还挣扎。挣扎不过就用另一只手打他。“你干什么?只要再站一小时,店铺一关门,这件衣服就是我的了!”
“你要它做什么?做抹布?扎拖把?还是扬起来给老唐招生意?”
“你说话太刻薄了!我拿来穿不行吗?”
他猛地收住脚步,上下打量她:“你到底有没有照过镜子?”
她惊得稍张开嘴,明白了他这举动的原因。头一偏,笑道:“那么,你又知不知道,我身上没有钱,也没有其他衣服了。”
他松了她的手。“走吧。”
她转过身去。却被他拉了半圈,拽到相反的方向。
“你干嘛?”
“买衣服。”
“我不是说没钱吗?临走老唐能给我张车票钱就算我运气。”
但衣服还是买了。在一家当地的老牌裁缝铺,仍然是色彩繁杂的印花,剪裁却精巧别致,将她一身雪瓷净肤衬得更加明润细嫩。老唐摸了摸布料,吓得咋舌。
她往厨房备晚餐的时候,陆回风拉住了老唐。“最近有活儿吗?”
老唐吃惊地看着他:“你不是刚领了工资吗?这么快就没了?”向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明白,“那衣服……”
见他闪开目光,老唐往柜台上一靠,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你工作强度本来就不低,还起早贪晚地赶自己的作品,就算这次给你接外快,下次怎么办?她这件穿几天腻了呢?她看中什么藏玉檀珠了呢?她要金镯子银链子呢?她想尝尝野鸽子黑瞎子呢?你次次都能满足她?
“瞧见她每次做的饭没有?精致得不得了,味道全不对头。捏抹布恨不得一根手指都不沾,挑房间、摆设她倒肯下功夫。这种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她的生活水平一般人能跟得上?也就是这次不知道脑子抽什么风了跑到这灰天土地的地方,被你给遇上了。她也就是一时玩心,倦了腻了,早晚还是要回她自己的圈子。
“可你呢?你跟她就那四个字:有缘无……”
他把眼转到老唐脸上。老唐到底没把那四个字说全。叹口气,拍拍他的肩:“我明儿给你信。”
从此她睡觉前就总能看到他在画架前涂涂抹抹。次日醒来,他也总是已经在屋内不知道待了多久。
三番四次后,她终于忍不住对他抱怨了:“你这样让我很没有安全感——好像我一整夜就睡在你眼皮子底下。”
他往椅背上一靠,唇角勾起:“你可以换房间。”
她气结,赌气不理他。
4
几天后,他将画作给客户送去,回来就见老唐倚着楼梯往上看。他顺着看上去,就见一个年轻女孩站在他房间门口,不知在说什么。对面的她,侧脸勾出的弧线分外霸道,双手抱臂,斜靠到门框上,将那扇原木实门挡得严严实实。
他听了一会儿,走上楼去。那女孩一见他就惊喜地迎上来。
他将她拉到身后,推开门,对女孩说:“要什么资料自己找吧。”女孩也不客气,真就进门四处翻阅。
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狠狠一甩,从他手下挣脱,咚咚咚地从楼上跑下去,差点儿把攀着栏杆偷窥的老唐撞倒。
他的目光跟着她下楼,追出店门,跑出老远,直到一片黄尘白天里消失了那抹纤细的黑影,女孩在房中问了个什么问题,他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几句。老唐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向房内文气的女孩扫了一眼,悄声问:“吃醋了?”
他终于从远方收回目光,垂到脚下有了裂纹的地板上,声音发沉:“是吃醋,但不是为我。”
老唐张大了嘴,又看看房中的女孩,舌头打结:“难道是……为她?”
他连个白眼都懒得给老唐。
她跑出去的时候是上午,中午还没见回来。老唐边在锅碗瓢盆间忙活边抱怨他处理菜品太过草率。末了,自己摸摸下巴说:“被那丫头的精细养得口味变刁了。”
他在饭桌上将女孩介绍给老唐:“倪羽,我同学,来做一项敦煌壁画的研究。”
陪着倪羽在莫高窟和文化院看到深夜,在附近草草吃了饭,回来的路上还在讨论。一跨进店门,话声戛然而止。向来按时下班、老唐拿加工资都诱惑不动的她伏在柜台上,听见动静,从臂弯里抬起头,看到他时,疲倦的睡眼骤然一亮。他心里像过了一道闪电,被某种情愫击中。
待看清他身边的倪羽时,那乌亮的眼眸顿时黯淡下去,转过身:“我把饭热一下。”倪羽立刻说已经吃过了。她身形一顿,疲惫的身子顺势拖向楼梯,一句话也没有。
回房间时他路过画室,朦朦白账内,她曲身面壁。
她说得没错,她确实一整晚就睡在他眼前。但不止这些日子,自她住进来就是这样。他身在这片沉闷的黄土色里,被白日枯燥的工作尘封了的热情,总在静夜里喷薄,情不自禁来到画室,握笔挥洒。
在那样的间隙——沉思的时候,发呆的时候——目光就习惯性地落在她身上,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有。那身影早已成了眼眸的底色,无论她在不在眼前,无论睁开还是闭上,都再也不能从他眼中消失。
5
倪羽在老鸦住了三天,她愣是没和人家说过一句话,连最后的道别都没有回应一声。
老唐和他送倪羽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店里能找到的酒都喝光了。老唐捧着一堆酒瓶子哀嚎,气得闭门歇业。她坐在阁楼的窗台上,仰头向着一整个洒满了星的天空。他坐在她旁边,又一次陪她望着星空。她渐渐累了,头靠到他肩上,口齿不清:
“她是我前男友的朋友。没有打过交道,只见过照片……”
就是那个七月的下午,在莫高窟,他们因为这个女孩分手。
陆回风想象她在烈日下望着那个远走的身影,眼泪大颗大颗下坠,和滚滚尘土混合——手指蓦地收紧。
“因为那个下午,我发誓不会再来敦煌。可是,没想到一年后,我就又来了这里……”
他低下头,也低下了声音:“来做什么?”
“……祭奠……”
他回看肩头的她,黑夜遮了她眼中的泪,却遮不住她声音里的哽咽。
他犹豫着,将手抬起,在空中久久停留,却终没有落到她身上。
老唐怕她再糟蹋自己的好酒,不让她待在店里。他就带她去莫高窟。他一刻不停地工作,她呆呆坐着。终于,她看不下去了:“你画室里的画根本不是这个风格。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这份工作,为什么还要做下去?”
“并不是谁都可以在喜欢的时候做自己喜欢的事。”他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她顿了一下:“如果是因为钱,我可以买你的画……”
“买几次?”
突然被强硬地打断,她一愣。
“你能买多久?”
她被那表情吓住,不知哪里惹到了他。可是不服输的气劲儿上来,她一挺胸道:
“我买你一辈子!”
那三个字让空气突然一沉。两个情绪激动的人慢慢冷静下来。
那样的三个字,并不是可以轻易许诺的。
敦煌的沙土再燥热,暑假也有结束的时候。她又飞回都市。
他在画室执笔的时候,目光越来越长久地停留在那张空白的床上。夜风吹来,他似乎看到它在试图进入那片繁华时被林立的高楼阻挡;星辰闪烁,他似乎看到它们在试图点亮那片喧哗上空时被车水马龙吞没。
原本,就到这里了。可是那个冬天,他又见到了她。
6
敦煌从未有过这样的大雪,像在塞外新养了一群白鹅,旺盛的毛羽纷飞在彻骨的寒风中。
她蜷缩在老鸦的门槛上,脸深深埋进臂间。
漂泊的人都往家去了,她却在这时候从家里出来。即便大雪封门,即便猜到了屋内无人,即便浑身发抖,她也死守阵地似的蜷在那里。
他一步步走近,宽厚的积雪消匿了脚步的声音。伸手要拂去她发上的细雪,却突然顿住,迅速收回。
她恰在此时抬了头。于是就这样触到了那张脸,沾了一手的冷泪。眼中情绪一闪而过,他不着痕迹收回手,启齿笑道:“我长得那么丧气?每次见你都在哭。”
她不发一言,久久看着他。直看得他眼中生出不安,蹲下身去,拇指焦急地揩拭不断涌出的泪,又猝不及防地顿住:
“倪羽结婚了……新郎一定是他……”
她扑进他怀里,哭声透过紧密的衣物压出来。
他原本以为夏天的那个下午已经让她流够了泪;原来还不够,原来还要她寒天坼地里的再一场痛哭。
老唐回家过年,老鸦被交给了他。老鸦没有暖气,他燃了大量煤炭,才勉强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不再打颤。可第二天晚上,她就发起高烧。身子烫得吓人,不停地把盖到她身上的被子推掉。大概从未受过这种罪,眉头拧得紧紧的,却不会表达这样的痛楚,只含含糊糊地嚷:“热……”直至昏迷过去,气息灼热而微弱。
他心里腾起异常熟悉的不安和恐惧。
最近的诊所都在五里之外,所谓医生的能力让他无法信赖。只有唐王宫,拥有全套的供暖和医疗系统——也拥有老唐最大的敌意。但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当即就将她抱进了唐王宫。
不久后的一个深夜,他给老唐打去电话,开口就是借钱。问明缘由,老唐怒道:“你疯了!唐王宫是什么地方?住一晚上就要你半个月工资……你还要带她旅游?她失恋,她难过,她要死要活,关你什么事?……”又苦口婆心地劝,“你忘了年前她母亲去找你……”
“她认错人了。”他打断老唐。
老唐惊诧不已:“面对面也能认错?”他没有解释。
但老唐最终还是把钱汇给了他。
7
他们出游的最后一站在伦敦。一周阴雨刚过,湿冷的雾气弥漫了整个特拉法尔加广场。灰蒙蒙天空下,广场中的喷水池萧索而晦暗。她说,她和男友就是在这里相识的。
等待升入高中的那个暑假是她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假期,欧洲之旅也不能疏解这种焦虑。当她信步从广场走过,恰在喷水池前,被一只落单的鸽子突袭。她吓得大哭。原本在一旁作画的那个人一眼瞥见,笑得前俯后仰,甚至打翻了画板。
从来没有人敢笑她,尤其是她哭的时候,所有人只会手忙脚乱地哄她。“他真的很可恶。”她咬牙切齿地笑,转瞬眼泪就流下来。
“他总是欺负你吗?”拭去她脸上泪水,他唇边含着极淡的笑意。
她肯定地点点头。“捉弄我,从来不宠我……还说话不算数!”
“哦?”
“撒哈拉,”他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仍自顾自地说,“他说那是真正的沙漠,粗犷悲凉,懂得生命底里的意义。他答应带我去看;他却一句话没有就走了……”
“……哦……”
“还有,他欠我一副骆驼头骨。”
没有听到回应,她转过头去:“你不问我为什么?”
他像突然从梦中惊醒,应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她却猛的收了声,深深低下头去。
夕阳满铺,她的欲言又止化作声声呜咽。
他终究没有带她去撒哈拉沙漠。欧洲游遍,他的钱只够送她回家。
之后,他也没有回老鸦。连老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笔笔款项汇入户头,赶命似的速度让老唐不安:“我又不追你的债,你急什么?注意身体!”他在电话这端答应着,汇款的速度却仍未延缓。
老唐越来越频繁地抱怨唐王宫的霸悍:“……要强行买下来!……哼,我一把火烧了也不卖给它!”他以调侃的口吻疏解老唐的愤怒,却只感到阵阵无力。
老唐为敦煌文化而来,生活逼着他做了旅店老板还不够,又逼着他做了世俗的、嫉妒的旅店老板。可即便这样市侩的店老板,老唐又能做多久?
那一次,问起当年她母亲找他的谈话内容,他不回应。老唐叹口气,说:“她常常过来……难道是为我?我就和我的老鸦一样,说不定什么就塌了……可除了你的画,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她……”
他岔开话题。
最后,老唐说:“等你回来,就办一次画展吧。我们连地方都选好了……”
他说好。
这是他和老唐的最后一次通话。
这是他和外界的最后一次通话。
这是他与她有关的最后一次通话。
这是,他彻底离开她的第三年。
8
她被老唐叫去敦煌。
赶到的时候,老鸦旅馆已经燃烧了好一会儿。熊熊火焰,骄傲,又无奈,灼亮了敦煌十月冰冷的夜空。唐王宫的人咒骂着,也只能远远观望。
那是老唐的心血,宁愿毁在自己手里,也不给别人糟蹋。
“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老唐交给她一幅画,“我知道他有一个小女友,却没想到是你……其实我早该猜到——那小子为谁这么挥霍过……”
画上一片冷灰的沙漠,四面微耸的沙峦上,有一个微粉的人影——像极了她在画室入睡的姿势。
“我已经联系不到他了。这是他寄回的最后一幅画——”老唐拍拍她的肩膀,“只有靠你了。”她低着头,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母亲一个月前交给她一只手机。里面存储着她和他的全部通话、聊天记录,和成千上万的合照。
在看完所有内容后,脑海中那张模糊的面孔终于清晰。她曾离他那么近,点点滴滴细碎到生活最深处,却用了七年都没有将他重新记起。
照片中最近的那张,在2010年7月17日,敦煌莫高窟。那天,她因为误会他和倪羽的关系任性分手,无理取闹之至,他拂袖而去。
但他很快后悔。在敦煌的烈日里找了一整个白天,终于在莫高窟参差的土台下找到抱膝抽泣的她。那一刻心疼到极致。由着她打到身上,认下了该他的、不该他的所有责备。
那张照片摄在零点前的最后一刻。天为盖,地为庐,躺在莫高窟前,星星能直接坠到眼睛里。她挨着他,湿润的眼中满是笑意。
第二天,她等着他从文化院出来时,被一辆车撞到。无法及时筹措资金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期,她陷入昏迷。母亲得到消息后立即赶来,借这个机会带走了她,并要他分手。
而他,同意了。
什么样的误会都可以解释清楚,但金钱开掘的天堑却无法跨越。他抗争过,以她忘记自己为代价。
原本,就该这样结束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从未单独出门的她凭着残缺的印象,为了假想中的那次分手,从凉润的江南直追到黄土高原的最西端,恰恰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那天,他早早就看见她哭。背上一只观光女孩们常背的双肩包,没头苍蝇似的在迷宫般的走道里打转。一脚踢到他身上时,他拿画笔的手忍不住一抖,刚要骂出来,却不由先转过了头。因她说了一句:“对不起。”敷衍地,迅速地。却在他心尖点了冰玉似的冷润清舒,就像——他余光一瞥,就是那幅天女散花图。如果那花活过来,就该是她声音那样。当时她正从他身旁走过,厚厚的眼泪糊住了眼,她擦也不擦,双臂紧紧抱着肩,抖着身子,好像在做消融前最后的挣扎。
原本应该任她哭泣,让时间治愈。但他太清楚她骨子里的倔强。终是,以赎罪为名,以疗情伤为借口,再一次靠近她,又一次宠爱她。
奢侈地宠,倾家荡产地宠,绝望而不甘地宠——无论他们相遇多少次,无论他们有多少次机会重新开始,她都是世家名媛,他都是寒门遗孤。
但他还是爱了她两次。一次明着爱,一次暗着恋,自己做了自己的情敌。
这一辈子,他也只任性了这么一次。
9
她找了他三年,从苏州到敦煌,从敦煌到撒哈拉,从撒哈拉到摩洛哥,终于在拉巴特的一家医院查到了他的信息。那时,他已经病逝三年。只有一只盒子,在医院里静静等着名叫辛穗的那个中国女孩。
她将那只干枯的骆驼头骨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她永不再来的爱情。
那一天,她站在他曾生活了三年的撒哈拉沙漠,感到身体里的水分被灼热蒸发,眼底迅速干枯,再也挖不出一滴水。
她一辈子的泪都流给了他。从此以后,她将无泪可流。
2017年9月17日,她站在亲自打理的画廊内,目光穿过拥塞而安静的人群,掠过一幅幅画作。那来自他生命的色彩重新点染了撒哈拉沙漠,将一片传奇天地震撼了人心。
“青年艺术家之死”的铭牌下,是他的生平简介:
“陆回风 (1987-2014),中国现代主义绘画流派画家,敦煌文化资深研究员。父母早逝,一生坎坷。艺术风格暂无法归类,但其强烈的个人风格无疑将对本世纪及之后的艺术产生深远影响。著有作品《星空》、《画室床上的少女》、《奢侈之恋》等,曾屡次参展国际画展,备受关注与好评。
“他的病逝引起世界各地对贫寒青年艺术家的关注,陆续成立相应的扶助项目。国内就有多家以他名字命名的艺术基金会……”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如同母亲表示的后悔,都迟在了他的死亡之下。
特拉法尔加广场,那句“为什么”的答案是:“因为他说过,要用骆驼头骨向我求婚。”
她到了还是买下了他一辈子的画作,可他许了她一辈子,却没有兑现一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