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知青
立冬那天,姬谦突然收到师母来信。自从师母迁往江北新校址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姬谦上次看望白路时,托她打听母女俩的消息。师母来信说,兰兰患了严重胃病,知青开始返城,师母孤单力薄已无能为力了。姬谦看了信思绪万千,心神不宁,思虑再三给钟伟军打了电话,请他想办法帮忙。下班后,又去公社借了张省辖地图,在黄海边圈定了个叫滨丰县丰芦的地方。
隔天一早,姬谦出发,九十多公里路程辗转五趟汽车,第二天中午才到丰芦公社,又步行二小时到兰兰的驻地农场。农场村舍稀落,水网纵横,河道里一丛丛枯黄的芦苇顶着灰白色芦花在风中摇曳,零零散散停着搁浅的木船,白鹭在积水处觅食。姬谦走上高高的海堤,海堤外奶色芦花向两旁延伸,浩浩荡荡,一望无际。向东眺望,滩涂上一簇簇人在收割芦苇,芦花连着的大海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鱼鳞般红光,风中飘逸着枯苇枯草的苦味。姬谦想起“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的场景。
姬谦一路问到兰兰队部,兰兰的大名又一路传向海边,芦苇深处钻出二个人向他走来。兰兰穿身泛白的蓝布衣裤,黄胶鞋上沾满黄泥,手上拿着他从未见过的长长弯镰,瘦黑脸皮衬着青白眼色,二只大眼空空洞洞。兰兰叫了声姬谦哥,便向他介绍荣队长。荣队长是吴州知青,比兰兰稍多些肉水,其它一样,黑脸白眼。荣队长告诉姬谦,王若兰最近常犯胃病,吐过二次血,这里条件太艰苦,需要回家静养。来的路上,姬谦多次想过和兰兰见面情景,没想到竟如此平淡。
三人边走边说,下了坡,有两排用泥巴和芦苇围合的房,那是她们宿舍。旁边又一个土坯四合园,园中一面红旗高高飘扬,门口木板上写:滨丰建设兵团二大队。荣队长喊了声马书记,屋里走出位干瘦老头,笑容可掬握住姬谦手说:姬同志啊,欢迎欢迎。进屋时关照小心碰头。老头是大队书记,操着一点点普通话的滨丰土话,姬谦还是听懂了大概:姬谦这次来,县里场里十分重视,昨晚就等他了,待会农场书记过来陪吃晚饭,姬谦就住大队部,会派民兵站岗,要象家里一样吃好住好。姬谦没想到钟伟军竟变得如此精细,安排得这般周到。姬谦提出兰兰请假回家养病,马书记又歪歪叽叽说了通,意思是正值收芦大忙,按例没法请假,既然县里场部吩咐了,他会开特例,请姬同志放心。听着马书记的话,看着兰兰和荣队长的黑脸白眼,姬谦想起一路上见到的毛驴,瘦小耐劳无奈。
天擦黑时,马书记请他去食堂。食堂很小,一具灶头,一张白板方桌,点了一盏汽油灯,室内明亮如昼,打扫过的泥地坚硬光亮。姬谦站在窗口,望着黑郁郁的海堤围田,听着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心想,这没电没灯的海滩,草房三间,油灯一盏,风声雨声,读书耕田,牧童晚唱,若能红袖添香,倒是件美事。正痴想着,万书记到了,姬谦转身,果真见一位肤色黝黑的美女走了进来。只见那美女呆了呆,惊愕道:姬老师……美女小嘴微开,一时语塞。她后退一步,向姬谦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姬老师,对不起,我是万青啊。听她一说,姬谦才想起是在射湖农场抽自己一鞭的学生,她曾上门向他道过歉,以前很净白。当姬谦握住她满掌老茧的双手时,才明白,那是日晒风吹劳动的成果。
马书记请二位入座。台上一盘酱汁水鸟,一盘风干蒸鱼干,一碗红烧猪肉,一碗青菜,一盆母鸡芦根汤,一坛小米土烧。姬谦先说明来意,万青让他尽管放心,先敬了一盅赎罪酒。姬谦站起来回敬,谢过她丰盛的菜肴,不许万青重提往事。万青极尽学生地主之宜。她是滨丰县人,六九年分配到县里农办工作,兵团农场和公社今年合并,她调任公社副书记兼农场党委书记。马书记原来是渔民,兵团组建时带三十多户渔民上岸安家落户,与其它地方兵团不同,这里没有部队班底,徒有虚名,他们和知青共同筹建了农场。
第二天东天刚发白,马书记套了辆驴车,亲自驾驭。万青提来一筐鱼干,用稻柴草绳扎得严严实实,对姬谦说:看你昨天喜欢吃海鱼干,这些土特产不值铜钱,一份心意。姬谦谢过她,见兰兰与知青们一个个拉手依依惜别,场景伤情感人。姬谦替她一起打过招呼,拉她上车。兰兰坐在驴车上向同伴们频频挥手,样子十分难过。姬谦问,很留恋这里吧?兰兰说:平常恨这里,真要走又有点舍不得,都是五六年的战友。灌满海水的河道飘起缕缕薄雾,枯芦黄草,滴滴塔塔的驴蹄声,仿佛合着兰兰的忧伤。
姬谦怕兰兰伤情,不再和她多说,与马书记拉起家常。马书记今年三十九岁了,家有四间大房,三个孩子,二只肉猪,一个老婆,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全靠共产党,没有共产党,自己还在海上飘泊呢。到了公社,县里派小车来送。马书记见了说:乖乖,不得了,多大面子啊,这可是县委书记坐的吉普车。车送到通州市,省了他们三次转车。姬谦发觉兰兰已成熟沉静,没了往日的乖气任性。黄昏时分,姬谦一根小扁担挑着两只皮箱和三个大包,回到南望。
兰兰吃了马一帖精心配制的中药,十几天皮色就开始转嫩转润,人胖了许多。匡敏说,毕竟是城里人,底子厚,质地好。
这日,姬谦下班回家,见兰兰和匡敏坐后厅看东西,问俩人看什么?匡敏说:看你以前收藏的画和照片。姬谦坐到侧面拿过相册翻看,兰兰匡敏看画。一会儿,兰兰说:姬谦哥,画我保存得很好,上面的诗词我全能背出来。匡敏没听见姬谦接话,抬起头,见姬谦痴痴地盯着照片,问他怎么啦?兰兰凑过来看,见是父亲和姬谦的合影。兰兰看看照片,看看姬谦,提起嗓门说:有什么好伤心的,他丢下我们母女不管,自己省心去了,你落什么泪!姬谦腾地站起来,含泪大怒道:你……你既然这么说,留着照片干嘛!姬谦脸色骤变,兰兰也站起来,盯着他眼晴说:知道你们情深似海,还不是一样货识!兰兰一把夺过相册,用力一合,相册往画册上一叠说:不留就不留,把它烧了,把画也烧了。姬谦说:随便你,蛮不讲理!匡敏见姬谦脸色煞白,兰兰拿了东西气冲冲往天井走,赶忙过去拦住她。匡敏第一次见姬谦发脾气,第一次见一个女孩这样怼他。
匡敏把兰兰拉回来,劝道:有话好好说,都别发脾气。姬谦一把夺过相册,用力往台上拍了拍,对兰兰瞪眼说道:你怎么就断定他是自杀?我决不相信,你父亲是被人害死的!姬谦了解导师,最后一次分别时还交代,″姬谦,不管今后遇到什么,我们决不能自残自弃。″他信仰佛教不是迷信,而是追求一种生活态度。兰兰眼色红肿,看了眼姬谦,豆大的泪珠扑簌簌落下来。姬谦知道兰兰怨恨导师自私,怨他弃她而去,但她弄错了,小时候兰兰多么依恋父亲啊。姬谦缓缓口气说:我理解你父亲的信念,不可能自己投江,兰兰,相信我。说着眼泪也夺框而出。
二嫂拎了一只给兰兰补身子的老母鸡进来,姬谦和兰兰还在憋气,匡敏朝她努努嘴。二嫂笑道:二人在一起就会耍小孩子脾气,原来兰兰来乡下,他俩一天吵两头,一会针尖对麦芒,一会手拉手好了,你不能当真。匡敏也发现二人的怪戾关系,有时超越男女。兰兰来的头几天相安无事,后来就为几年没通信相互责怪吵过一次,最后姬谦认了错。兰兰晚上去姬谦房间毫不忌讳,有时二人还咯咯大笑。有次兰兰去买女人用品也叫上他,姬谦还屁颠屁颠帮她拎东西。果然,听二嫂说,生气伤胃,准备烧水杀鸡,兰兰拍拍姬谦手背,收了相册,要他去操刀。匡敏告诉二嫂相册画册差点被烧掉,兰兰说:我是吓吓他的。匡敏笑道:他倒没吓着,吓着我了。
经钟伟军运作,兰兰分配在省城公交公司。因兰兰在省城已无家可归,暂住白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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