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眉山,现在是州,它的名儿被改来改去,像玩儿似的,本朝洪武九年,眉州降为眉县,洪武十三年复升为眉州,直隶属四川布政司。
我们才不管当朝改眉山叫什么名儿,就像巴蜀被改名四川,眉山被改为眉州,但作为蜀人,认的还是蜀,眉山人认的还是眉山。
认蜀是对仁君刘备的怀念感恩,认眉山是对苏学士的敬仰爱戴。
都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何况一个地名哩。但不管怎么改,怎么叫,那朵叫玫瑰的花,换个名儿也一样芬芳;眉山就像玫瑰,不管是县改州,还是州改县,但名郡就是名郡,就像牛人始终是牛人。
这个北靠成都,南瞰乐山,泯江和青衣江贯穿而过的州,因峨眉山而名,是四川出了名的州郡,两宋期间就有886人考取进士,史称“八百进士”,成为全国著名的“进士之乡”。唐宋八大家,我们眉山就占据了三个。
我们一家从泯江回到眉山的家里时已是酷暑时节,家乡的气候宜人,即使暑夏时节,亦不觉炎热难耐,因此多出长寿之人。
进了家门后祖母便说:“好在回到家了,要是还在昭州,那这个炎夏又得受罪了。”
欢喜出迎的祖父弯腰驼背,瘦小如猴,由侧室王氏搀扶着,但精神尚可,见到日夜想念了三十五年的亲人,他喜极而泣,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走遍天下,最恋还是眉山吧?这天下有几个地方能像咱们眉山这么人杰地灵?”
祖母终于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老骨头,没想到见面之后祖父老成这么个样子了,不禁也抹起老泪。
父亲为了缓解气氛,边扶着祖父边自夸道:“与苏学士家为邻,总能沾点文曲星的光嘛。”
东方仁听了便问:“苏东坡家是我们邻居?”
祖父说:“也差不多嘛,相距一里。”
东方庆笑道:“爷,相距一里也叫邻居?”
父亲说:“要有大胸襟嘛。到了成都,眉山就是故乡,出了巴蜀,巴蜀就是故乡嘛,如此一来,说是邻居不对?”
东方庆笑道:“有理,有理,改天去苏学士故居瞻仰一番,汲取点灵气。”
祖父说:“该去,你三兄弟都该去。” 正说着大家就到了中堂的客厅。
一家久别重逢,放下行李,少不了一番叙旧寒暄感叹。父亲出川时一行四人,如今还乡就多了三个儿子五个家丁。人丁兴旺得让祖父喜出望外。
三十多年虽音讯不断,但毕竟不如谋面带给人的视觉冲击那么令人感受强烈和真实可感。
下人们备好了饭菜,一家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团圆后亲人间天南海北、谈天说地是人之常情。此处暂且不表。
晚饭过后,父亲单独带了我去了祖父的房间,向祖父请安。
他俩以为我小,以为我听不懂大人间的对话。其实他们父子俩小看我了。
十岁的我精灵着了,我只是听。 父亲带我到祖父膝前,教我半跪着让坐在太师椅里的祖父摸着头骨,看着面容。
祖父在我头上摸了一通,边摸边看我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下巴耳朵,末了,对父亲说:“明儿,你觉得我这孙儿骨相怎么样?”
父亲坐在一侧,说:“骨相有三成吧。我就是不了解,他的命格和相格都不具备灵石显灵的信息,怎么会现出穿蟒袍的事情来?”
祖父说:“人生很奇妙的。我之前算了他的四柱,现在又看了他的面相,摸了骨相。从四柱看,他命中不带正官正印,按理不会显贵到像石头显现的那样。但我看了他的相,他驿马骨起,边地起,燕颌,骨相不止你说的三成,应有七成以上。”
“有七成以上的骨相,怕是能做个真的贵人,我只怕出个假贵人,反而败坏祖宗的名声啊。”
“东方仁和东方庆,你带过他俩去过石头前站过么?有什么显现? ”
“分别带去站过,也分别跪下烧了香烛祷告,石头没有任何反应。”
此时,我听了才知道,父亲其实早已在书信中跟祖父禀报过我的奇遇,并且带过我的两个兄长也去石头前悄悄照过。
“依父亲您看,季虹是走仕途的料么?”
“仕途是肯定走的,要不怎么能穿蟒袍?但他文星不显,不利科举。”
“孩儿正为他不肯静心读书犯愁呢。他跟仁儿和庆儿不同,他俩能静下心读书。这小子就知道一个劲儿地玩。”
祖父听了,呵呵笑道:“刘项原来不读书吧?本朝太祖也不是因科举坐上江山的吧?凡事不必强求一样,各人福份不同啊。命里有时终须有。至于你想让他静下心读书,不妨在下月初一子时,去苏学士家旁边的墨泉求一碗水回来,清早起床时叫他喝下。”
“有用么?我以前也听过此类事儿。”父亲置疑道。
“三苏还没科举成名时,那眼泉就成天散发着浓墨般的墨香,会望气的先生见闻了,就断定苏家定出大文豪。后来果然应验,一门三父子,都是大文豪。后来苏学士父子三人去世后,那泉就不再散发墨香,但是知道泉的神奇者,不论远近,为了让子孙安心读书,都在初一或十五,求一碗泉水回去给孩子们喝。孩子读书就真的静心许多。你不妨一试嘛。你小时候,我也曾给你求来喝过。”
“孩儿记住了。” 父亲于是又跟祖父聊起在汉口驿遇到的罗火旺的命理,他想听祖父的断言。
祖父听完后,说:“那小子,命中火多,又生在火炉边,出生时又是烈日当空,名字又叫火旺,不会有大出息,命里太燥了。若不信,以后你可求证。季虹不同,季虹是雨天出生,命中自能通气。”
“那季虹以后会是因什么穿上蟒袍?”
“依我看,当朝天子仁静,目前国运未衰,刘项和当朝太祖的路怕是走不成的,八成是与皇族沾亲带故吧。”祖父说。
“父亲高见。命理精微,需详查仔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孩儿尚需用功才是。”
“有此态度甚好。我也是大胆推测。等过开这阵子,你忙完应酬,就叫人抬我和你母亲的寿材出来晒晒,再上回两道漆吧。”
“这是为何?”
“你忘了为父在你当年离家时的叮嘱了么?很快就会用到啦?我很快就会回去了。”
父亲听了,一阵凄惶,伤心得抹起了眼泪。
祖父安慰道: “没什么好伤心的。生老病死,人生正常规律。我是尽终其年,无憾而归。我走之后,你肯定要丁忧在家,知府的位子肯定有人代替。按大明丁忧制度,期满后你不定能继续任同品级的官员了,或许会任更低级的官员,有点重新起步的意味啊,你得早做图谋。”
“孩儿年逾六旬,这官职不当也罢了,丁忧期满,到时就上折致仕回家吧,预留多点年月习研学问不更好么?我看不必图谋打算了。”
“此话差矣。人生有承受委屈、有担负责任、有肩负使命三个层次。你前两个层次都已经历了,为了季虹,为了家族,恐怕你还得肩负使命啊。哪能因年老体衰而归隐泉林?别捡容易做的事儿做,让儿孙看了容易导致他们没出息。”
“是,父亲所言极是。若真如此,孩儿也只能赴汤蹈火,勇往直前。”
“先不说这些伤心话罢,你刚回来,也累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父亲拉着我走出了祖父的房间,回屋休息。
父亲知道祖父和祖母来日无多,从第二天起早晚都去祖父母房中请安,陪老人家说话,请教疑惑。
回到眉山的十天半月里,我都是到处游玩,家里方圆一里地都被我逛遍了。
父亲因为要应付眉州的知府和幕僚以及州辖的县官们的拜访和处理家务以及探访亲友,也无暇顾及到我的学习和去求苏学士家的墨泉的水。
如此一来,半个月后的一天,祖父在早晨时分去世了。
消息传开,举家悲恸。奇怪的是傍晚时分,祖母也去世了。
一对夫妻,同日归天,同时出殡,而且早在祖父大人的预测之中,这不能不算是我们眉山的一件奇闻。
父亲于是向朝廷上折子,按大明丁忧制度丁忧。
隆庆皇帝没有夺情,准奏。 我于是跟着父亲在眉山开始了三年无忧无虑又无比惬意的游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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