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是一个孩子从呱呱坠地到成年的时间。如果两个恋人在十八年里倒还不是远隔河汉而“脉脉不得语”,而是几乎天天见面却不能“耳鬓厮磨”,最后会发生什么?哈金的小说《等待》,就讲述了这样一个时间如何影响爱情的故事。大约在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一个部队医院的医生孔林,每年回乡下老家探亲都想同妻子淑玉离婚。妻子没文化,不漂亮,还小脚,他当时是为了照顾母亲而娶了她,他觉得和妻子一直没有感情。但妻子总是开始答应离婚,在到了法院的最后关头又改变了主意,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法院的一个规定:如果分居满十八年了,可以不经妻子同意单方面离婚。而他和妻子的事实分居已经越来越接近这个期限。
孔林十八年来一直急着办离婚,是因为在医院里有一个等着和他结婚的女友吴曼娜。孔林是一个温和的人,而淑玉是一个更温和的贤惠女子。他没办法对她生气。而且,如果采取激烈的手段,组织也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严厉惩罚措施。于是,他和他的女友只能等待,并遵守法院的规矩,不能有任何越轨行为,否则能否离成婚也是未知的事。
孔林和吴曼娜两人终于等到了结婚的这一天。这十八年里自然也发生了种种似乎给出了希望、又还是失望,甚至是痛心的摧残的一些事情,这里且按下不表。重要的是现在“有情人终成眷属”。甚至后来他和她还生了一对双胞胎。但是等来的似乎并不是美满的生活。两人的性格和感情在这十八年的漫长等待中已经改变了许多,妻子变得越来越暴躁,而丈夫变得越来越冷淡了。
在新妻吴曼娜一次激烈地发脾气之后,孔林走出了家门,他痛苦地感到十八年的等待已经将她从一个美丽可爱的年轻姑娘变成了一个动辄发脾气的泼妇。但他知道她一直是爱他的,只是在长久无望的等待中所遭受的痛苦和挣扎扭曲了她温柔的本性,腐蚀了她的希望,摧残了她的健康,恶化了她的心灵。漫长的等待已经把她耗得几乎油尽灯枯。他也开始反省自己,他看清楚自己爱她其实也不够,他能够充满激情地爱一个人的本性和能力还没有得到充分伸展就枯萎了。要是他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激情和活力,他可以重新学习如何全身心地去爱别人,会开始新的生活。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太老了,没有行动的勇气了,他的心也已经太累了。他的年龄也已经到了不是更渴望爱情,而是更渴望安宁的时候了。
后来,他有一次偶然回家了,妻子又变温柔了。他也感到了她的脆弱,而且悲哀和同情又注满了他的心。他也知道,这之后还是会有不断的发作和争吵。漫长的磨难和坚守之后并不就是像许多童话的结尾所说:“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在小说的结尾,我们甚至看到孔林去看淑玉母女喝醉了,而他似乎也陶醉在一种暌违已久的、安宁的家的气氛中。这是不是又要回到圆圈的开端?但这的确又唤起了淑玉的希望,她愿意开始自己的等待——而这又会不会将是另一个“十八年”?
在中国古代的唐朝,也有一个等待十八年的故事,有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苦等待自己出外征战的夫君薛平贵十八年的著名戏曲(据说是根据薛仁贵和柳银环的真实故事改编的)。薛后来成为朝廷高官,终于将王宝钏接入府中,尊为正品夫人,然而据说王宝钏仅过了十八天的幸福生活便辞世了。法国塞巴斯蒂安·雅普瑞索的畅销小说《漫长的婚约》,也描写了一个腿瘸的坚韧女孩不相信自己的未婚夫已经死去的消息,在经过多年千辛万苦、四处奔波寻找之后,终于找到了已经失去记忆和意识的爱人。那最后相见的一幕是感人的一幕,但这既是结束,又是新的开始。在新的一幕里会发生什么,我们还不得而知。无论如何,漫长的、自主的寻找或坚守本身也还是有一种感人的力量,无论那是因为现代热烈浪漫的爱情,还是由于被坚固的传统贞节观念裹挟。
而孔林和吴曼娜的漫长等待却是被动的,有时代和社会的强行干预和限制。不管结果如何,去掉这些不合情理的人为限制至少是对当事人自我选择权利的尊重。社会的进步就在于把这种对自己生活和幸福的选择权利——同时也应是一种重大的责任——尽量交给当事人自己。
人不仅仅是精神的存在,也是肉体的存在。时空的距离是会对心灵、对感情起作用的。沈君山先生曾经提到,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台湾,许多热恋中的学子中的一方漂洋过海到美国留学,开始也是信誓旦旦,但随着分离的时间一长,慢慢书信就越来越少,最后也就“渐行渐远渐无书”,终于还是分手了。这一幕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似乎又在大陆的留学生甚至一些已婚的访问学者中更大规模地上演。这大概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双方分开后所处的是不同的环境和挑战,且又相隔遥远,沟通都不容易,更难说共同面对。今天,我们也看到不少父母为了孩子的教育和前程,为了各自的事业,甚至有时也就是某些偶然原因,或某种惰性习惯,丈夫和妻子或者父母和孩子长久地天各一方。而不在一起就是不在一起,夫妻短期分离或还可以,年复一年地下去,当最后可以在一起的时候,却可能会发现感情已经淡薄,甚至很难生活在一起了。而至少对大多数孩子来说,可能父母感情深厚,父母能和未成年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才是他们的最大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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