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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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的南边有一条铁路。

晚间散步，时常从它旁边经过。晚间的铁轨上也不寂寞，一霎时驶过一列现代化的头部尖尖的白色动车，一霎时驶过一列古老的慢吞吞的绿皮火车。

火车驶过的时候，我总是要驻足观望一会儿，直到它轰隆隆跑远了。跑进了更远处的无边黑夜。

黑夜里的火车总是让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尤其是那一列古老的慢吞吞的绿皮火车。它代表着过去——过去还并未完全消逝。黑夜里的车窗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一些人影映在上面，恍恍惚惚，像一帧帧隔了遥远时空的默片。于此时，有着更明显的象征意义，让我想起故乡王村的那条铁路来。

王村的铁路在村子的北边。它呈一条黑色的直线，从王村的田地和枣园的田地之间横穿过去，向着遥远的东方而去——在小孩子的视野里，山东是一个很遥远的所在。我的邻居新燕的母亲就是山东人，所以新燕并不觉得山东遥远，她反而觉得枣园更加遥远。枣园有她的失恋对象，在他新婚大喜的日子里，这个痴情的姑娘站在王村北边的铁路上，遥望着咫尺天涯的北方，内心里充满了痛失吾爱的惆怅。

这都是发生在铁路诞生之后很久的乡村往事了。比它更久的往事发生在铁路修建的时候。

修铁路是王村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件，最开始的几天里，路轨旁天天像赶集似的围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大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小孩们上蹿下跳，兴高采烈。人们每天吃完了饭，没事可干的时候，便跑过去查验工程进展情况，比指挥部还指挥部。比工程师还工程师。

不过后来，他们确实是为了去看工程师。

铁路上来了一位女工程师。女工程师年轻又漂亮，天天在正铺建中的铁轨上来来回回地视察和指导，陪同她的那个人是谁来着？记不清了。反正后来他俩跑了——跑了的意思就是私奔了。这件绯闻使得王村人民更加兴奋，大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小孩们虽然不明所以，也受了感染，照样的上蹿下跳，兴高采烈。

许多年后，当我遥想当年的这桩云里雾里的绯闻，竟然分辨不清它的真假。也无处求证。

女工程师就此神秘消失了。替代她的是一位面目模糊的男工程师。铁路的修建工作并没有受到影响，所有的工人们都若无其事地照常干活，该洒石子的洒石子，该铺枕木的铺枕木，该砸钉子的砸钉子。直到新修的铁轨穿过王村，穿过油坊和塔铺，穿过我再也不知道叫不出来名字的村庄和城市，到达了它的目的地——

新铁路通车了。

从此以后，每天夜里，王村人的梦境里都会有火车跑过，轰隆隆，轰隆隆，然后是“哞——”的一声长鸣。在小孩子的眼睛里，火车真的就像一只铁牛，它大多数的时候拉着一车厢车一车厢的煤炭，很少数的时候拉着一车厢一车厢的人，极少数的时候什么也不拉，只有孤零零的空车头。它从远处跑过来，又向远处跑去，它每天每夜都在跑来跑去，累得呼哧呼哧，累得“哞哞”直叫。

铁路新通的一个月里，我睡在床上，每当过火车的时候，王村的大地都在震颤，我的床都在摇晃。仿佛我又重新回到了襁褓时代，睡在了从来没有睡过的摇篮里。

几乎每天每天，我们都会跑过去看火车。拉煤炭的火车不好看，我们喜欢看拉人的火车。绿皮的长长的火车，它冒着热气，呼哧呼哧，从远处驶过来了。我们瞪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与车窗里的人对视。那时候铁路还没安装防护网，我们看火车很方便，车窗里的人的相貌表情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当然，车窗里的人看铁轨下面的我们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有时候，他们也会友好地向我们挥手打招呼。

我站在路基下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面孔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他们要去哪里呢？火车驶向远方，带走了我的好奇和疑问。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坐上了火车，成为了“他们”中的一个。

我第一次坐火车是从小冀镇回家。也是最惊险的一次坐火车。

那个时候我住在大姑姑家的表姐那儿。春天里，王村的庙会节到了，我想回去逛庙会，表姐只好送我去坐火车。火车站离小冀镇并不远，骑个车子一会儿就到了。可是我们到的位置不对，正好和要坐的火车相隔了十几道铁轨，眼看着火车就要开了，我和表姐只好飞奔着穿越那些铁轨，一边跑一边喊叫请火车等等——好像火车真能等人似的。等我们跑到这边来，火车已经开始启动了，它突突地喷着热气，车轮缓缓移动，一个车厢的门开着，站着一个乘警，我跑过去，伸出手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拉了上去。

我奔跑得太猛烈了，拼了命一般，以至于到了车上，累得窒息，只顾喘气，乘警问我话我都没办法回答。满满一车厢的人怎么看我？他们会不会笑话我为了坐火车连命都不要了呢？所有这些我都顾不上了，因为我的肚子经过超强度的奔跑，引起了痉挛，疼痛难忍，疼得我脸色煞白，足足疼了一个小时才慢慢缓解过来。

（后来我坐火车返回小冀镇，下了车之后迷失方向，幸亏路遇表姐夫下班回家，否则那次我可能会真的把自己走丢了。）

从小冀到王村的这列火车，走的就是途经王村的那条新铁路。离王村最近的是塔铺站。一个很荒凉冷清的乡野小站，只有我一个乘客从此下车。

我从火车上下来，沿着铁轨慢慢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欣赏乡野的风景，仿佛自己是一个久别故乡的远游之人。

后来我真的成了一个久别故乡的远游之人。我离开的时候，正是深秋，我坐在夜火车上，怀揣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未知人生的忐忑不安。当火车途径王村的时候，我心里刚刚泛起一些淡淡的乡愁涟漪。车窗外的暗夜里，依稀分辨得出曾经熟悉的景物轮廓，不一会儿，便隐退于车后的巨大黑幕里了。

黑幕里有什么呢？过去。将来。故乡。他乡。还有远方。伸手不见的远方。迷雾重重的远方。多少人向往的远方。

你看，一列火车正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