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姨

我的外婆生下了六个孩子，大姨是六个孩子里最大的，她出生和成长于一个经济落后、交通不便的小山村。因为是长姐，加上外公去世得早，大姨从小就帮外婆分担家务、料理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生活琐碎和对弟弟妹妹们的日常照顾已经成为她童年里的重要部分。

贫苦的孩子早当家。在苦难的磨砺下，大姨养成了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强势坚硬的性格，这些品质伴随着她度过了生活的风风雨雨。由此，大姨也坚定地认为：若非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就是她的生活哲学，她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去要求别人。

听家里的长辈们说，当初大姨看上大姨夫也是因为她觉得大姨夫很能吃苦，人比较老实。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插曲，据说是这样的：在他们相亲的时候，大姨为了考验大姨夫的吃苦能力，把刚收割完的水稻捆得很重，超出正常一捆水稻的重量很多。她就是想看下大姨夫能不能咬牙坚持下来，把两捆水稻用扁担挑到指定地点。

按理说，大姨也是有挺有心眼和自己的主意，对自己未来夫君的选择挺有“谋略”，毕竟在他们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要靠体力劳动来养家糊口，当然要选择能吃苦、肯卖力的男人。大姨夫从小家里穷，还在部队里当兵，吃过不少苦，长得也人高马大，虽说两捆水稻非常重，但还是顺利地通过了大姨的考验。

大姨的“谋略”不仅体现在择夫上，她和大姨夫婚后生活的很多地方都体现了她过人的智慧。大姨夫从部队退伍回来后的工作安排，就是大姨精心策划搞定的。那时候，外婆的一个表哥有点权势，大姨就是找他帮忙找关系，把大姨夫安排到了邮电局，这邮电局可是属于事业单位编制的，是一个铁饭碗。

目不识丁的大姨夫就这样在大姨的帮助下开始了他引以为豪的职业生涯，当然，大姨夫工作上的种种都会向大姨汇报，大姨也会出谋划策、尽力辅佐。因此。大姨夫的工作不算风生水起，但也干得顺风顺水。有时候想想，一个简单的老实男人和一个精明的女强人，也是挺合适的搭配，一个萝卜一个坑嘛。

虽然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个家庭主妇，但她为大姨夫的工作尽心尽力，里里外外料理家务，为大姨夫生下了一儿一女，且都培养成很优秀的大学生。做到这些，对一个女人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想，大姨如果是个男的，应该也能做出点成就，耀祖扬威。

大姨是一个顾念亲情的人，她时常告诉大姨夫要懂得报恩。我记得小时候，大姨曾经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爸临走的时候交代，六个兄弟姐妹一定要团结互助，不离不弃。我应该完成爸爸的遗愿，让他走的安心。”所以成家后，她仍然不忘娘家的老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隔山差五地和大姨夫走路或者骑着自行车回娘家探亲，带些自种的蔬菜、水果分享给大家，有的时候也会炖好滋补的大骨汤给外婆喝。

人无完人，传统世俗熏陶下的大姨，难免会有一定的局限性。按理说，大姨家在六个兄弟姐妹中是老大姐，性格比较强势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大姨的独断专行强烈到常人难以接受的地步，近乎刻薄。每次大姨夫向我抱怨大姨，总会用“老古董”来形容大姨的偏执，言外之意，只有她说了算，天下唯她独尊。

这点我是有亲身体会的，所以我总是会逃避和她相处，因为在一起总会被挑剔、被批评，然后我就会觉得自己很差。小时候，经常因为大姨的话，我伤心地掉下眼泪，大姨却乐此不疲地以挑剔他人来换取自己的优越感。作为她的丈夫和孩子，如果天天有这样的体验，也是够凄惨的。哪里有压制，哪里就有反抗。站出来反抗的，是大姨的儿子，我的表哥。

表哥成家后，表嫂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一家人都很开心。可家庭矛盾大多数也是在孩子降临后，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点点积累，然后爆发。大姨家的家庭矛盾和全天下的婆媳矛盾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值得一提的是，表哥旗帜鲜明地挺自己的妻子，把矛头对准了大姨，射击、开炮毫不留情面，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大姨：“我们是独立的家庭，你别多管闲事。”

表哥的言行确实令我们这个大家族咋舌不已，但如果你能把这一切归结为“被压制30年后对自由的争取”就不会觉得惊讶。说白了，表哥受够了大姨的专权，现在他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你还这么管着，我还算是个男人嘛？！维护自己妻子，其实就是在向大姨宣告：这是我的地盘，不许你胡来！

其实，我挺佩服表哥的。婆媳关系从来都不只是婆婆和儿媳妇之间的事，它其实是三角关系，夹杂在其中的儿子的关系非常重要。表哥是一个理智的人，他明白自己的妈妈是怎么一回事，也不忍心自己的妻子和自己一样受气，何况表哥对大姨反感的情绪已经满了，不能更多。于是，战争一触即发，且异常惨烈。

所以，与其说表嫂以柔克刚，不如说这个家庭的斗争，其实只有表哥和大姨，一个对自由的追求，一个对专权的维护。大姨经由此事，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她想给表哥带孩子，可是表哥不愿意，她希望表嫂能出去工作分担经济压力，可是表嫂硬是当起了家庭主妇。一切渐渐地不在她的掌握中了，世界不再是围绕着她转了，我想这才是她备受打击的缘由。

此外，大姨也非常的节约，你要说她小气也不过分。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坐在她家的桌边吃早餐，有豆浆、鸡蛋、馒头等在桌上放着，她一边吃一边唠叨着：“以前家里穷，鸡蛋都吃不起，现在也不舍得吃，一个鸡蛋要1块钱啊。”听完她的话，作为客人的我，实在吃不下去这个鸡蛋了。。。还有一次，大姨来我家玩，居然把已经长了虫子的地瓜干送给我，估计她自己也知道这地瓜干放了很多年吃不完，又不舍得扔掉，就拿出来送人，结果长了虫子却不自知。。。

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大姨家在六个兄弟姐妹们当中日子过得最好，家境最为殷实，子女最为出色。尤其在女儿成家后，六十岁的大姨更是了无牵挂，可以安享天伦了。可是命运就在这个时候给她开了一个太过分的玩笑，不要说她了，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玩笑就是，表哥出差时醉酒出意外，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孤儿寡母以及悲痛至极的大姨夫妇。

这就像颗炸弹一样，炸开了我们整个家族的碉堡。天大的事，也就是这样了吧。在知道消息后，大姨夫当场呕吐晕倒、送至医院后企图绝食、咬舌自尽，大姨也哭得眼泪都干了。再强大的人也难以承受失子至痛，后来的大姨背更驼了，眼里尽是哀伤。

大姨的哭诉一次次地在我耳边响起，童年失去父爱，遭受苦难生活，勤勉困苦地持家，孜孜不倦地育儿，自问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却遭遇老年丧子，谁的生活容易了，谁曾想过会遭此劫难？！从那以后，大姨每天翻看表哥的照片，每天以泪洗面，身体也每况愈下，经常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

大姨很会吃苦，却绝对不想一直吃苦，那么用心吃苦，是为了苦尽甘来。任何宽慰大姨的话，我都说不出来，因为我说服不了我自己。谁的生活容易了，众生皆苦。精明能干的大姨，有情有义的大姨，强势刻薄的大姨，小气专权的大姨，可悲可怜的大姨，她的大半生，苦不尽，甘未来，不容易。

希望，她能放开人生要吃苦的执念，不再吃苦。